第十六章 断玉崩·契成渊
墨黑的寒玉扳指躺在如霜的掌心。幽暗光线下，内圈盘蜷的玄蛇獠牙渗着淬毒般的赤金血光。那只手稳稳悬停，如同衔着黄泉诏令的冥鸟悬于渊口，阴冷的死寂自掌心弥漫，无声地碾过顾明章脊骨。
空气稠冷，凝冻如万载玄冰。跪伏在地的顾明章，像一头被钉穿了咽喉的野牛，浑身筋腱因无边的恐惧和威压而剧颤，绷紧到极致又徒劳地松弛，发出微不可闻的“格格”声。那一声撕裂肺腑的“和离！”嘶吼，抽尽了魂魄中最后一缕生气，只余一腔被恐惧冻透的灰烬。他深埋于冰冷地砖的头颅纹丝不动，唯见颈后青筋虬结暴突，如同几条垂死的蛇在皮下疯狂扭动，洇透葛布的污血沿着绷紧的颈线缓慢蜿蜒，滴落，在死寂中砸出单调的“嗒…嗒…”声响。
“呵。”椅中一声轻叹，极淡极薄，却比三九北风更剐人骨髓。
那手，终于动了。指尖微抬，墨玉玄蛇的凶睛血光随之流转，如同沉睡的魔物被唤醒一线。没有言语，只这微不足道的角度偏移，便如一石激起冰渊千重浪！
椅旁幽影中侍立的玄衣人身影乍分！如同融于黑暗的冰棱骤然凝出实体！其速之疾，只在众人眼中留下一道撕破浓稠瘴气的寒光残影！眨眼间已立在瘫跪的顾明章身前！一只戴着玄色薄鳞手套、指节修长枯瘦、关节处隐隐透出冰冷金属光泽的手，稳如铁钳般——锁住顾明章剧烈颤抖的手腕！
另一只手已从袖底翻出！托着的并非笔墨纸砚这等凡物！而是一卷色如凝脂、柔光流转的玉笏！玉笏上并无一字，光滑如镜的平面，正映出顾明章因恐惧而扭曲、失焦的灰白眼瞳！
冰冷！绝望！那玉笏倒映的，便是他此刻卑微如尘的命相！
顾明章喉咙深处迸出“嗬嗬”的漏气声，如同破旧的风箱被蛮力撕扯，身体被钳制的腕骨剧痛激得猛地一抽！
玄衣人动作行云流水，快逾电闪！锁腕、展笏，下一瞬——那枯瘦冰冷的手指已捏开顾明章蜷缩如鸡爪的拇指！一根尖端泛着幽蓝冷光的尖锐玉签，不知何时出现于指尖！
哧！
玉签无情刺破顾明章拇指指肚！动作精准狠绝！如同剜肉剔骨！温热的、稠红的血珠瞬间涌出！沿着指根饱满的弧线滚落！
“呃——！！！”顾明章发出一声短促、如同被烫了舌头的野兽呜咽！身体在剧痛和恐惧的双重夹击下猛地向上弓起！又像被无形的巨掌狠狠摁回地面！
枯瘦的手指沾血如笔，玉签饱蘸心头之血！在那光洁如镜的玉笏镜面之上！
落！签！入！迹！
一笔！横折！如刀劈冰崖！
一竖！垂落！似冷锋贯喉！
一撇！一捺！像割开垂死咽喉的寒光！
休！
书！
两个鲜血淋漓、筋骨狰狞的大字！
每一笔都带着顾明章身体筛糠般的抽搐与喉咙深处“嗬嗬”的气流声！每一划都像是用他的骨髓磨成墨、魂魄作丹砂！硬生生烙刻在凝脂玉笏的冰冷镜面！
血迹尚未干涸，鲜红刺目！玉笏光滑，血字竟如同沉入冰湖的水底烙印，不浮不散，更添一分妖异的怨毒！玄蛇扳指上的血光似乎更盛了一分，幽幽地舔舐着这两个浸透屈辱与终结的字迹。
玄衣人手托血书玉笏，身形如同鬼魅般飘移，无声跪呈至墨圈椅前。
椅中身影微微前倾，那悬停的、攫着墨玉玄蛇扳指的手缓缓下落。指尖并未触碰玉笏，却在隔空一寸之处停住。指下冰冷的威压如有实质，沉沉压在那血字“休书”之上。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哼自喉间逸出，如同寒泉流过枯骨：
“明章……”
“…你倒是…识了…时务…”
话音落，那只攥着扳指的手陡地向下一沉！五指骤然发力！
扳指冰冷的棱角狠狠凿在楠木圈椅宽阔的扶手上！
“砰！”
一声闷雷般的低响！
如同惊动冥府的最后一声更鼓！
咣当——！哐啷——！
紧跟着接连两道震耳欲聋的撞击巨响！如同两头远古蛮兽同时撞塌门墙！
书房紧闭、曾被顾明章狂暴撞击过的紫檀隔门！
与正厅通往此处那扇更为沉重的、包镶九凤衔珠铜叶的沉木垂花门！
竟在同时！由外向内！轰然爆开！
厚重的紫檀门板带着铰链断裂的哀鸣，四分五裂！沉木巨门则如同一座倾倒的山峰，砸落地面，激荡起漫天积尘！狂烈的气流挟着外间冰冷的雨腥气，如同决堤的洪流，蛮横地冲垮了书房内粘稠窒息的异香瘴雾！将无数悬垂的帐幔抽打得猎猎狂舞！
门外庭院！暴雨如天河倾泻！惨白天光在狂舞的雨幕中撕裂又黏合！数排玄甲重装侍卫如同地狱拱出的石俑阵列，肃然伫立！冰冷的甲胄在电光下拉出水银般流淌的寒芒！为首的统领手持一枚盘踞着七颗星芒的玄铁令牌，寒声贯彻风雨：
“启禀殿下！陛下钧旨已到！着顾明章——即刻押解刑部！严究陇南盐铁旧案、隐匿结案文书、勾结……诸般罪证！”
最后三个字吐出时，他冷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精准穿透雨幕和门洞，狠狠钉死在瘫跪于地、面如死灰的顾明章身上！
如同一道最终的催命符！
一道裹挟着血腥与末路的雷霆！
直劈面门！
“不——！！！”顾明章如同濒死的恶蛟抬头！灰败的脸庞瞬间扭曲成最可怖的模样！那刚刚因恐惧屈服而瘫软的身体爆发出垂死的绝力！他竟不顾腕骨折断的剧痛！猛地挣开玄衣人冰冷的钳制！沾着未干血污的双手疯狂刨向冰冷的地面！身体如同离弦的毒箭，疯狂地、不顾一切地——
扑！
向！
那静静躺在椅中之人手中！
那枚闪烁着玄蛇不祥血光的墨玉扳指！
他要去夺！
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来自地狱的稻草！一个能拖住所有人同坠深渊的凭依！
他的眼神中只剩下彻底的疯狂！
就在他那双满是血污的手即将抓住那冰冷墨玉的前一刹那！
变故陡生！
一条身影！裹挟着更加凶戾狂暴的气息！如同暴起的秃鹫！猛地从轰然洞开的大门外狂冲而入！
“顾！明！章！你这无耻禽兽！！还我妹妹母子的命来——！！！”
嘶哑狂怒的吼声如同炸雷！竟盖过了窗外的风雨雷鸣！
是柳承业！
他整个人如同刚从滚油血池中爬出！浑身衣衫破烂浸满泥泞！脸上一道被雨水冲刷得外翻的血口狰狞斜劈！更令人惊怖的是——他怀中！竟死死抱着一个裹在深色油毡中的小小身影！
随着他的狂扑！那孩子胸前所系一枚深红布绒面、金丝线绣着歪扭“平安”二字、下方缠绕着巨大紫红同心结的厚实平安符！
被狂烈动作震得跳脱而出！
如同一滴饱胀着无尽怨毒的血泪！
在半空中划出一条凄厉而决绝的弧光！
带着孩子微弱的、如同濒死幼猫般的悲鸣！
直直！朝着被这突如其来变故所惊、下意识微微侧转过来的墨圈椅方向！
砸落！
而那柳承业如同噬人的疯虎！血红的眼球几乎暴出眼眶！腾出的那只手已从烂衫内撕扯出一卷——浸透泥水、卷边破损、上面点点刺目黑褐色印记（似干涸血渍！）的……陈年盐引文书！！
“狗贼！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便是你们当年强征我家盐场逼死我爹的铁证！血债血偿——！！！”
“啊——！”
一道更为尖锐凄厉的稚嫩惨嚎！那被柳承业夹抱在油毡中的孩子！因大人的狂怒挣扎而露出小半个身子！
正脸！
那张稚嫩苍白、写满惊惧的——
那张眉眼轮廓间——竟与顾明章那双此刻满是疯狂的眼睛有五六分惊人肖似的脸！
瞬间落入椅中那冰冷目光的焦点！
也刺入了刚刚挣脱玄衣人钳制、正扑向扳指、却因这霹雳突变而动作僵死凝固、血灌瞳仁的——
顾明章的眼中！
血！
血债血偿！
稚子悲鸣！
似曾相识的脸！
所有的碎片、屈辱、疯狂、还有被这雷霆巨变瞬间点燃的滔天惊惧，在顾明章崩溃的颅骨内轰然炸成熔岩！
“不——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非人的、裹挟着地狱业火的疯狂咆哮彻底炸碎了他的理智！他忘了扳指！忘了和离！忘了那卷能让他碎尸万段的盐引文书！所有残存的念头汇成一片炽烈的、只想毁灭一切的癫狂血火！
他猛地转身！那因强行挣扎腕骨几近碎裂的手！化掌为爪！带着全身蛮力！如同鹰隼扑杀！
不顾一切！直直！插向——
那个正扑来的柳承业！怀中露出小半张脸、发出凄厉惨嚎的——
孩子！！！
扑袭！
电光石火！
冰冷的墨玉扳指仍在椅中人指尖微悬。
惊雷撕裂天地。
破碎的盐引文书碎片在雨腥狂风中翻飞。
柳承业怒目龇裂。
那枚深红巨大同心结的平安符正砸落半空。
稚子悲啼震碎耳鼓。
顾明章眼中最后一丝清明被兽性取代，腥红的爪钩带着撕开天地的暴戾，兜头抓向那哭嚎的稚嫩面门！
眼看便是血溅五步！
“呛——啷——！！！”
一道寒光！清越、冷酷、快到撕裂时间！
立于墨圈椅椅背阴影深处的那名玄衣人！
竟毫无征兆地斜移半步！他腰间一柄装饰意义远大于实用的、镶嵌碎玉细金鱼皮鞘的仪刀！
如同解除了封印的毒龙！骤然出鞘！
刀光只一抹！冷月清辉！撕裂昏暗！斜斜封住顾明章那只癫狂插落的恶爪！
锋刃只来得及微微倾斜！
噗！嚓！
一声筋肉筋络被硬物切断、撕裂、同时混杂着骨骼碎响的恐怖闷声！
顾明章前冲、插落的右爪！被那冷月般的刀光自手肘处！齐根！整切断！
断臂的冲势却未尽！裹挟着喷溅如泉的赤浆！带着惯性！依然直直朝着——
柳承业怀里那被油毡包裹只露小半张脸、惊骇张大嘴巴发出无声嘶叫的孩子！
砸落！
柳承业惊骇欲绝！本能地双臂死命回拢！用肩背死扛那喷血断臂的撞击！
孩子被撞得向后猛仰！
那根一直悬停于椅边的手！
一直！一直！稳稳地！
如同九天悬冰般！攥着那枚墨玉玄蛇扳指的手！
动了！
五指！毫无征兆地向外！一！拂！
并非攻击！那拂过的动作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优雅！
然而！
就在这拂指掠空的同时！
那枚刚刚在半空中划出一条抛坠弧线！即将落地的、深红布面紫红同心结的孩童平安符！被顾明章断臂喷溅飙射而出的——一滴滚烫的、如同怨气凝结的血珠！猛地击中！
微微改变了最后一丝下落的轨迹！
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叶沉落寒潭般的声响！
那枚饱含着柳含烟十年血泪与执念的平安符！不偏不倚！ 正！正！嵌入！砸进了！
柳承业被孩子向后仰倒而露出的、胸前那片展开的、带着陈年血渍点、边角残破的盐引文书的残卷！
正正盖在了一处关键的位置！一处记录着当年盐场强征时间地点、以及一个模糊却被血点刻意遮掩过的签押官名的位置！
平安符！盐引文书！孩童的哭嚎！顾明章的断臂！如同几块血腥拼图！
咔嚓！
严丝合缝！
拼凑成一幅浸透人间至悲至惨、至污至浊的无声图卷！
这图卷正正砸落在仰倒后、被柳承业死命托住才未后脑撞地的稚童胸腹！
那孩子！那张酷似顾明章的脸！被这腥热沉重的冲击一撞！口鼻眼耳竟瞬间渗出血丝！小小的身体在柳承业臂弯中如触电般猛烈一抽！双目翻白！竟是彻底晕死了过去！
整个天地仿佛都在那一瞬凝固。
雨声被隔绝。
风声被掐断。
刀光凝固在断臂喷血之处。
断臂悬停在孩童胸前浸透盐引的平安符旁。
顾明章因断臂剧痛而爆发的第二声惨嚎被硬生生扼死在喉咙！
柳承业目眦欲裂看着怀中瞬间气若游丝的孩子，惊骇得如同泥塑！
椅中身影缓缓收回拂过的指尖。
那另一只稳稳攥着墨玉玄蛇扳指的手！终于！
以一种无可置疑的、终结万事的威仪！
举至面前！
冰彻的目光穿过指间玄蛇的血色幽瞳，如同冥王最后一次审视祭品。
然后！
指节微屈！
那只冰冷坚硬、承载着沈家命脉、最终成为这场疯狂棋局最致命棋子的扳指！
带着顾明章断臂上的余温？带着柳含烟平安符上的血泪？带着盐引文书上的陈年污渍？
被狠狠握紧！
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
顺着臂膀传递！
最终！
伴随着一声足以刺穿混沌的！
“啪！！！”
清冽！决绝！如同寒潭冻玉撞上青金石板的崩裂之音！
那墨玉扳指！
在无数惊骇欲绝的目光聚焦下！
被捏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