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凰翼蔽·澜香烬
黑。
粘稠、沉重、如同凝固的墨汁般的黑,没有一丝缝隙。这黑暗沉甸甸地压着眼皮,黏滞地裹着意识,连呼吸都像是在泥沼深处挣扎。没有痛觉,没有寒热,只有一种被无边寂静吞噬、隔绝了所有感知的漂浮感。像一片羽毛,坠落在深不见底的寒渊。
光,没有温度的光线。模糊、稀薄,如同隔了百丈深的冰湖水层,勉强渗透下来的一点幽微涟漪。视野里是大片摇摇晃晃的雾,雾气深处,只有影绰斑驳的绛色、玄色的影壁,是宫灯悬垂的流苏?是锦绣障幔层叠的褶皱?还是……流淌凝固了干涸朱砂的血河?无法辨识。
声音被蒙上了厚厚的帷。外面世界喧嚣的、混乱的、刀锋刮过骨隙般的嘈杂声浪,被强行阻断,模糊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沉闷的回响。耳鼓深处只剩下一种永无休止的嗡鸣,细长尖锐,像被冰锥在颅内缓慢地、反复地刮擦。以及……一种极其微弱的、规律而沉重的……仿佛巨兽心腔搏动般的……心跳回音?她自己的?还是谁?分不清。
空气……不再是书房里那种糅杂着血腥、焦炭、墨汁腐朽气味的窒息。这里弥漫着一股极其浓郁、粘腻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气味。甘甜、厚重、仿佛凝集了天下最靡艳花朵的生命精魂被强行熬煮、挤压成油膏,再掺杂一丝若有若无的……旧木燃烧后的微苦余烬。这气味浓郁到霸道,沉甸甸地落在每一寸裸露的感官之上,像一道沉重的、隔绝了外界所有污染的华美棺盖。是安息香?还是……龙涎?
每一次试图吸入这甜腻厚重的空气,都仿佛饮下一杯凝固的蜜蜡。粘滞在喉管,沉重的向下坠去,反而将胸腔里那点微弱的气息挤压得更微弱。身体……不是轻盈漂浮,更像被沉入这凝滞香气的琥珀中心。四肢百骸灌满了沉重冰冷的铅液,哪怕只是动一下睫毛,也如同牵动千钧巨索,带着灵魂深处被撕裂般的迟滞与虚弱。是伤后的沉重?还是这香气本身的粘腻?
意识在冰封的墨汁和粘稠香氛里沉浮。无数破碎的、灼热的画面碎片在墨色底层翻涌、炸开,又迅速被粘稠的黑冰吞噬,只留下刺骨的冰寒后怕。簪尖划过颈动脉的凉……血喷溅在青铜兽首上的猩红滑腻……地砖上那刻入石髓的“和离”二字锋利的边角……顾明章最后那张被血色和惊惧彻底撕碎的苍白脸孔……一块藕荷色丝线卷着冰冷的粘稠血液……一片巨大的阴影如同绝望的裹尸布当头罩下……窒息……
冰冷锐利的恐惧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舔舐过残存的意识表层!
那点微弱的冰光如同被惊动,骤然摇曳了一下!沉重的眼皮极其艰难、极其微弱地掀起一条几乎不可见的缝隙!
眼睫细微的震颤,如同风中垂死蝶翼最末梢的痉挛。
映入勉强裂开一丝缝隙的瞳孔——
是深重的、天鹅绒般悬垂的宝蓝色织金云凤纹锦帐!
沉重的、带有棱角的织锦料子撑出巨大而压抑的轮廓,如同一个华丽的墓穴顶盖,沉沉地压覆在视线上方!帐顶正中用掺金捻成的丝线绣着一只巨大的、振翅欲飞的七彩凤凰。凤凰羽翼华美异常,每一片尾翎都折射着帐内点着的灯烛昏黄的光晕,灼灼生辉。然而那双冰冷的凤目、那凌空下探的巨爪!却带着一种无可抗拒的冰冷审视威压!仿佛云端之上冷漠的裁决者!那爪尖一点赤金光泽锐利如针!正正对准了她躺在榻上这具无声的躯壳心口!
瞳孔骤然收紧!巨大的窒息感和冰冷的威压感如同重锤砸下!
视野急速模糊!冰层之上那丝微弱的光线瞬间熄灭!意识再次被拖拽回那凝固的、粘稠的、隔绝一切生机的黑暗深处!
唯有那冰冷的、带着金石之气的香气依旧粘稠地盘踞……
不知过了多久。一秒?一天?一劫纪?
“叮……”
一声极清越、极空灵、如同冰片相触般的铃音,极其突兀、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粘稠的黑暗、粘腻的甜香、沉重的嗡鸣!稳稳地敲击在沈惊澜即将彻底沉沦的意识最深处!
这声音如此纯净!如此冷寂!带着一种不属于这沉闷空间的清醒与锋利,瞬间在混沌粘滞的泥潭底部,炸开一道清晰的裂隙!
紧接着!一种更细微、却更不容忽视的声响出现了!
“哒……哒……哒……”
一声声!极其平稳!带着一种无可名状的节奏与权威感的叩击声!由远及近!
那声音并非木杖顿地。更像是某种坚硬的、带着棱角的、极其沉重而光滑的器物末端——也许是某种冷硬宝石镶嵌的赤金手杖的杖头?每一次精准点落在坚硬冷寂的地面砖石之上!便发出短促、锐利、不容置疑的清响!
哒!哒!哒!
规律!稳定!如同行走的人同时敲响一面沉在冰湖之底的丧钟!每一击都带着无形的、冰寒的气浪!扩散开来!竟将空气中那粘腻厚重的异香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笔直的、冰冷的通道!将那沉重的、隔绝生死的昏睡迷雾寸寸逼退!
这冰冷锐利的叩击声如此具有穿透力!如同冰锥凿击!每一次都狠狠凿在沈惊澜沉重如同冰山的意识壁垒之上!每一次都带来细微的裂纹和灵魂深处剧烈的震!
终于!
在这种持续不断的、带着刻骨寒意的节奏冲击下!包裹着意识的最后一片沉重的铅层,骤然破裂!
一丝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光线,终于挣扎着,顽强地刺透了深沉的黑暗,透进了沈惊澜的眼底!
视线逐渐凝聚。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那方依旧沉重如盖的宝蓝色织金凤凰垂帐的冰冷轮廓。帐顶下深重的阴影中,无数细微的尘埃在远处某处微弱光源照射下,如同鬼魅般漂浮着。
她尝试着转动一下脖颈。
冰火交炽的巨大钝痛如同巨浪般从颈侧蔓延向整个颅骨!尖锐的痛楚刺入脑海,伴随着被强行牵扯的肌肉深处发出的无声哀鸣。额头瞬间渗出一层冰冷的细密冷汗。她被迫停下动作,唯有眼球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
视线向下……
越过自己冰冷僵硬、如同裹尸布般覆盖着锦衾的身体……
落在这华美囚笼的一隅——
窗棂紧闭着。深紫色沉重的鲛绡帘幕层层垂落,几乎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天光。唯有靠窗那边的小几上,设着一座高逾两尺的鎏金鹤舞九霄珐琅嵌宝大熏笼。炉腹炽红,炉盖的孔洞中,丝缕缕凝重的青烟正无声无息地飘散出来。烟雾盘旋、上升、扭曲成各种诡异的形状,弥漫了房内大半空间,又被那沉厚如瀑的锦帐挡住,凝结成一片如同瘴雾般的灰青,加重了那粘稠香气的窒息感。熏香的气息正是之前那种极其浓烈、甘冽到令人作呕的靡靡之味。
而在那香笼厚重炽热的光芒无法抵达的角落阴影里,在那片弥漫的瘴雾边缘。
一道身影。
静静地,坐在离她卧榻约十步外的一张铺着整张墨色虎纹皮的金丝楠木圈椅之中。
那不是顾明章冰冷暴戾的剪影!
也不是管事仆役惊恐瑟缩的身影!
而是一道端凝如山!
一道即便隔了氤氲瘴雾与沉厚锦帐、依旧能感受到其本身如同深渊般冰冷而不可测的尊贵与压迫的身影!
穿着远非公侯品级的宫装常服。那衣裙的颜色极其独特,幽暗如凝墨的底色,却在每一个角隅、每一个褶皱的转折之间,浮动着一层极其微妙的、若有实质的绛紫流光。那光芒并不张扬,却比任何璀璨的赤金朱红更具穿透性与压迫感,如同活物般在深色的底子上缓缓流淌变幻。衣料厚重而垂顺,仿佛凝聚了千年寒冰之下的重水,不见一丝多余的纹饰图案,唯有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如同冰棱折射般的微小寒光在其上流淌。宽大的袖缘如同云墨铺展,遮盖了座椅宽大的扶手。
人影极其端静。一手搭在虎皮靠椅的扶手上,手型保养得极其完美,骨节分明纤长,肌肤在幽暗光线下泛着冰冷的瓷器光泽。指尖离扶手寸许悬空,如同在寒池表面虚点凌空,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却又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绝对寒寂。
而目光……那道身影微微侧首。目光的落点并非落在沈惊澜的脸庞或躯体之上,而是穿越了那层氤氲不散的青雾、厚重的锦帐帘幕,如同无形的两道玄冰长阶,冰冷地、毫无情绪地,投射在沈惊澜——
卧榻之上!
那深藏在华美锦衾覆盖之下!
紧贴着那剧烈跳动、因重伤昏迷而格外脆弱的心脏位置!
在那片被厚重布料包裹掩盖的隐秘肌肤边缘!
一点极其微弱的、沾染了陈血早已变作暗褐、又被深藏其下新生温热鲜血缓缓融开洇染成诡异暗紫色的血痂印记!
那印记的边缘形状极其细微,却呈现出一个极其微妙的撕裂毛边轮廓——
正是她昨夜从贴身心口撕裂下那块破布的残留!
如同一个无声的地狱信标!透过层层衣料!清晰地、残酷地落入那双如同冰封幽潭般的、端坐阴影中的眼瞳!
沈惊澜的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的冰爪死死攥紧!身体在剧痛和恐惧的双重夹击下猛地一震!喉头一阵剧烈痉挛!几乎要咳出堵塞的血块!却又被强行压抑下去,化作一股铁锈腥气在胸腔深处翻腾!
那只垂落在扶手之外的冰冷玉手,似被榻上这点微小的震颤惊扰。
指尖。
极其轻微地。
向上一抬。
如同指挥一场无声宫宴的微末指令。
那根一直虚点在香炉旁小几上的、通体莹白、顶端镶嵌着指腹大小、幽蓝暗沉如一泓寒潭深水的冰冷玉杖!瞬间被一只隐藏在阴影里、如同幽灵般侍立的人精准抄起!
那人身形高瘦,穿着玄色暗云纹的窄袖侍从袍服,脸上似乎蒙着一层薄如烟雾的面罩,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如同琉璃珠子磨成的冰冷瞳孔。
玉杖在空中划出一道极短、极精妙的幽蓝色寒光轨迹!
杖头那点幽蓝寒潭般的宝石!
如同点破湖面的雨滴末端!精准地!无声地!敲击在鎏金熏笼上方!
那沉重的、雕刻着复杂夔龙拱珠纹的赤金镂空炉盖之上!
“咚!”
一声沉钝、却比先前任何铃声和足音都更具穿透力、更如重锤击鼓般的声音!骤然在粘稠甜腻的瘴雾中炸开!
熏笼顶部被这一杖之力点得微微一颤!几缕正扭曲升腾的青烟瞬间被震散!如同受了惊吓的毒蛇般四散逃逸!炉内燃烧的香饼发出被强力压制而变调的细微“噼啪”爆裂声!
也恰在此时!
外间厢房紧闭着的雕花门扉!那沉重的、内外被下了明暗三道铜栓的紫檀木门!
猛地!自外向内!
爆发出极其沉闷、极其狂暴!如同攻城巨锤撞砸城门般的巨大撞击轰鸣!
“砰——!!!”
“殿下!!!”一个声嘶力竭、带着绝望嘶吼的男人声音穿透厚重门板,每一个字音都如同染血的刀锋,刮擦着粘稠的空气!顾明章!是他的声音!
“下官顾明章!请殿下开恩赐见!!!”声音嘶哑到近乎断裂,裹挟着无可比拟的惊惧与狂躁!“南庚案旧事!牵涉过广!恐惊圣听!微臣有万死难言之隐!!!恳请殿下——”
话未说完!
“轰隆——!”又一声更加暴戾的撞击!沉重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爆裂呻吟!显然有人在外面动用蛮力冲击!
一股浓烈的、裹挟着愤怒、血腥气的阴寒威压和书卷墨汁腐朽变质的混合气息,如同溃堤的泥石流,瞬间从那道被撞得隐隐震颤的门缝下方强行渗透了进来!与屋内浓烈到窒息的甜腻冷香、焚炉余烬的微苦气息撞在一起!搅动得屋内弥漫的青灰瘴雾翻卷扭曲!
那香笼上方氤氲散开的青烟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气流冲激,扭曲着凝成一缕极其惨淡的灰气,如同哀嚎的亡魂!
就在这惊天撞击、嘶吼与冰冷瘴雾激荡的瞬间!
那端坐在楠木圈椅阴影深处的身影,自始至终未曾开口的身影。
那只刚刚抬起、引得玉杖敲击的手!
缓缓地!异常稳定地!收了回去!
虚点状的五指!
极其优雅地!虚虚合拢!
形成一种无形的掌控之势!
指尖那一点点在幽暗中流转的、如同寒冰碎钻般冰冷的微光!正遥遥!
指向沈惊澜心口那片暗紫色血痂撕裂的烙印印记!
也指向那片瘴雾背后、那扇正发出致命悲鸣的门扉!
无声!却带着比任何咆哮都更沉重百倍的皇权威凌!
门外的撞击、嘶吼、哀求……仿佛瞬间被隔绝在一个极遥远的世界!
屋内的死寂与粘稠甜香,如同凝固的胶冻,将一切挣扎死死冻结!
沈惊澜深陷在冰封黑暗中的意识,如同被一道来自九霄之上的极致寒流彻底冻结。她听不到外间那狂暴如困兽般的撞击与嘶吼,也感受不到那粘稠甜香熏炉下弥漫的瘴雾被气流扰动。她所有的残存知觉,都被一股更强的、如同九天星河倾泻而下般的冰寒所攫取——
那端坐在椅中的冰冷身影!那虚拢的、带着玄冰指戒般微光的手指!仿佛透过她冰冷的躯壳!透过这黑暗的深渊!精准地!
掐住了她灵魂深处最后一点跳动的心火!
扼杀!
窒息!
意识的边缘,彻底崩碎的黑暗中,一道清晰的、冰冷的、带着无边决绝的念头,如同最后闪灭的星辰,在识海底层挣扎着点燃!
是陷阱!
是囚笼!
是比顾府更加绝望的深渊!
离开!
离开这里!
就在这灭顶的窒息与刻骨的冰冷中!
在她冰冷躯壳的胸腔深处!
那微弱跳动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停止的心房侧旁!
一片死寂的冰凉之下!
隔着薄薄一层被冷汗湿透的里衣!紧贴着她左臂内侧最隐秘柔软肌肤的那个位置!
一个冰冷坚硬、仅有指甲尖大小的物事边缘!
骤然!
传来一股极其微弱!
却无比清晰!
如同蛰伏于寒冰绝壁下的太古魔蛇般冷酷而执拗的!
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