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塔顶层的空气凝滞如铅。程长赢指尖抚过落地窗上蜿蜒的暗红锈迹,冰冷的触感顺着神经直刺大脑。昨夜庆功宴香槟的甜腻似乎还残留在舌尖,此刻却被一股铁腥味彻底覆盖——那不是红酒渍,是渗入混凝土深处的放射性污染物在无声尖叫。
“陈墨!”程长赢的声音在空旷的顶层会议室里炸开,压过了窗外黄浦江的呜咽。玻璃幕墙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也映出身后苏晚晴骤然苍白的脸。
实验室的门被猛地撞开,陈墨抱着便携式盖革计数器冲进来,黑框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峰值……峰值超安全阈值三千倍!”他声音发颤,显示屏上猩红的数字疯狂跳动,尖锐的蜂鸣像一把电钻往所有人太阳穴里钻。仪器探头扫过锈迹最浓处时,数值瞬间冲破极限,屏幕炸开一片代表死亡的雪花点。
“钴-60。”陈墨喉结滚动,吐出这个带着寒意的名词,“半衰期五年,γ射线能打穿十厘米钢板……这玩意儿不该出现在二十一世纪的写字楼里!”
张启明拄着紫檀木手杖的手背暴起青筋,手杖顶端镶嵌的翡翠在惨白灯光下泛着幽光。“查!掘地三尺也要查出来源!”老人声音嘶哑,仿佛锈迹已经爬进了他的气管。
程长赢却已转身扑向控制台。巨大的弧形屏幕在他面前亮起,全国地图如星图般展开。指尖在触控屏上疾飞,调取长赢集团所有在建及储备地块的实时监控。画面流水般切换:深圳湾填海区、重庆山体隧道、沈阳废弃军工厂……十七处地点监控画面被瞬间抓取放大,每一处的混凝土墙面、裸露钢筋甚至通风管道内壁,都盘踞着同明珠塔如出一辙的暗红锈斑!仿佛一张由放射性污血织成的巨网,正无声勒紧城市的咽喉。
“二战遗留物。”程长赢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土,“日军溃败前埋下的‘礼物’。”他猛地拉开抽屉,抽出那张边缘焦黄的日军地图拍在桌上。泛黄的纸质上,“特别防疫给水部”的猩红印章下,清风里地块被粗重的红圈标记,而明珠塔的位置赫然标注着“第贰号储藏点”——与地图上其余十七处锈迹爆发点完美重合!
苏晚晴踉跄一步扶住桌沿,指甲几乎要抠进实木桌面:“我祖父……苏家的船队当年替他们运过货……”她猛地捂住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溢出,泪水砸在地图那枚刺眼的印章上。程长赢没有回头,只将手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用力按了按。那掌心灼热的温度短暂地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黄浦江的浊浪拍打堤岸,水花混着冷雨溅上明珠塔低层的落地窗。市府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却比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更沉重。长条形会议桌一侧坐着规划局、环保局的几位要员,个个面色铁青;另一侧只有程长赢一人,黑色西装像一片沉默的礁石。
“立即封锁,疏散半径五公里所有人群!”环保局副局长拍着桌子,唾沫星子几乎飞到程长赢脸上,“这是最高级别的放射性污染事故!你们长赢集团要负全责!”
程长赢眼皮都没抬,指尖将一沓厚厚的文件推过桌面。纸张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刺耳。“这是十七处污染区的辐射强度分布图、地质结构分析、以及钴-60半衰期衰减模型。”他声音平稳,却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开烟雾,“封锁?黄浦江两岸三百万人,三天内疏散到哪里?恐慌性踩踏会死多少人?股市熔断、银行挤兑、物价飞涨——谁来负这个责?”
他目光扫过对面每一张渗出冷汗的脸。“我有解决方案。”第二份文件落下,封面印着长赢集团的鹰徽标志,“陈墨团队开发的‘铈基纳米凝胶’,能固化放射性同位素并加速其衰变。实验室数据,三小时内可将钴-60辐射强度压制到安全线以下。”他顿了顿,指尖敲在“安全线”三个字上,“代价是,污染区地表五十年内禁止任何商业开发。”
规划局局长喉结滚动:“你的条件?”
“污染区及周边三公里缓冲带,由长赢集团旗下‘净土基金’以公益性质接管,五十年特许开发权。”程长赢身体前倾,目光如炬,“市价一成的土地出让金,免税政策,以及——”他抽出最后一张纸,上面是手绘的生态公园概念图,“所有污染区改造为‘战争伤痕纪念公园’,刻上死难者姓名。政府需以红头文件背书。”
死寂。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单调的嘶鸣。几位官员交换着眼神,额角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烁。
“这是趁火打劫!”副局长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程长赢笑了,笑意未达眼底:“不,这是给你们一个体面下台的机会。”他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按下,墙壁屏幕亮起,赫然是环保局副局长上个月在某会所搂着年轻女子的高清影像。“或者,让民众在核恐慌之余,再欣赏一下诸位的工作作风?”
遥控器被轻轻放回桌面,塑料外壳与实木相碰,发出“嗒”一声轻响,像扣下了无形的扳机。
实验室的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程长赢隔着铅玻璃观察窗凝视内室。陈墨穿着臃肿的白色防护服,像个宇航员般站在操作台前,手中注射器缓缓推出幽蓝色的凝胶。粘稠的液体一接触布满锈迹的混凝土试块,立刻发出“滋滋”的轻响,仿佛冷水滴入滚油。暗红的锈斑肉眼可见地变淡、收缩,最终被一层半透明的蓝色硬膜覆盖,如同琥珀封印了剧毒的虫豸。
盖革计数器的蜂鸣声逐渐平息,屏幕上触目惊心的红色数字一路下跌,最终稳定在柔和的绿色安全区间。
“成功了!”陈墨的声音透过防护服内置通讯器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他脱力般靠在墙上,防护面罩上蒙了一层白雾。
程长赢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他转身,苏晚晴正安静地站在阴影里,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目光失焦地望着观察窗内那抹诡异的幽蓝。
“害怕了?”程长赢走到她身边,声音放得很低。
苏晚晴没有回答,只是将冰凉的茶杯塞进他手里,指尖无意擦过他手腕内侧。程长赢反手握住她微颤的手,那掌心一片湿冷。“怕的是你祖父运来的毒,有朝一日会毒死我们的孩子。”她声音轻得像耳语,目光却死死盯着他,“程长赢,我们踩着尸骨和辐射往上爬,这塔……真的不会塌吗?”
程长赢沉默了片刻,望向窗外。暮色四合,城市华灯初上,璀璨灯火中,明珠塔的轮廓如一把利剑刺向天际。“塔会塌,但名字会留下。”他声音沉缓,像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战争伤痕公园’奠基那天,苏家的船队会被刻在纪念碑第一行——不是作为帮凶,而是作为真相的揭露者。”
他抬起两人交握的手,指向观察窗内那片被蓝色凝胶覆盖的锈迹残骸。“看见了吗?把最脏的东西封存在光天化日之下,刻上名字,它就成了丰碑,不是污点。”
苏晚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幽蓝的固化凝胶在实验室强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像一块巨大的、封印着恶魔的宝石。她眼底的惊惶和痛苦,终于被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缓慢覆盖。她抽回手,从随身手袋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银色U盘,放进程长赢西装口袋。
“苏家祖宅地下室的全部往来账目扫描件。里面不止有日军,还有……”她吸了口气,“当年经手转运的某些‘大人物’后代,如今的名字。”
程长赢摩挲着口袋里的U盘,棱角硌着掌心。他抬眼,正对上苏晚晴的视线。那双曾盛满温婉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淬火般的寒光。他忽然低笑一声,带着尘埃落定的疲惫和更深的锋利:“这下,塔基的‘基石’,才算真正铸牢了。”
实验室的铅门无声滑开,陈墨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出来,手里捏着刚打印出的辐射检测报告。安全范围内的绿色曲线在纸面上平稳延伸。窗外,城市的霓虹彻底淹没了暮色,将明珠塔包裹在一片虚幻而辉煌的光晕里。塔身那些尚未处理的暗红锈迹,在炫目的灯光下蛰伏着,像沉睡巨兽尚未闭合的眼睛。
程长赢拿起桌上仍在低鸣的盖革计数器,屏幕幽幽的绿光映亮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他拇指擦过屏幕上代表辐射残留的微小数值,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看,”他低语,不知是对苏晚晴,还是对这座充斥着无形杀机的巨塔,“最毒的锈,也能炼成最利的剑。”
窗外,一道闪电撕裂夜空,瞬间照亮塔顶尖锐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底翻涌的、比钴-60更危险的寒芒。雷霆的轰鸣紧随而至,滚滚碾过不夜之城,仿佛远方的战鼓,已在深渊中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