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但风还在刮。
米卡从藏身的雪堆里爬出来,身体像被冻僵的木头一样僵硬。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躲了多久,只知道风雪大得能把人吞没,而村子里传来的声音,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现在,声音消失了,只剩下风的呜咽。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雪很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里,又像是踩在刀尖上。他没有目标,只是本能地想回到那个曾经叫做“家”的地方。
走到村子附近,他先是看到了玛丽阿姨掉下去的那个雪洞。洞口被新下的雪覆盖了一些,但依然能看出一个黑黢黢的窟窿。他走到洞边,跪下来,冰冷的雪水立刻浸湿了他的裤子。
他试着扔了一块石头下去,听着它磕碰着洞壁,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直到再也听不见。
“玛丽阿姨!”他喊了一声,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只有风声回应他。
“玛丽阿姨!你在里面吗?!”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带着哭腔。
这一次,他听到了回音,长长的,空洞的,在黑暗的洞穴里回荡,然后慢慢消失,就像玛丽阿姨的身影一样。
他坐在洞边,看着那个黑洞,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很快就被脸颊上的寒风吹干。他知道,玛丽阿姨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他站起身,腿有些发软。风吹得他脸颊生疼,眼泪早就冻住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黑洞,转身,一步一步走向村子的方向。
村子是一片废墟。
曾经熟悉的木屋,现在只剩下烧焦的框架和冒着余烟的木炭。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血腥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甜腻味。雪落在黑色的灰烬上,很快就被融化,留下脏污的水迹。
米卡走进了村子。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村民。他们有的被烧得面目全非,有的身上带着刀斧砍杀的痕迹,有的则保持着临死前的惊恐表情。他们曾经是他的邻居,是和他一起生活的人。现在,他们只是雪地里冰冷的尸体。
他看到了自己家的木屋。屋顶塌了,墙壁烧黑了一大半。他曾经睡过的床,玩过的木头玩具,可能都变成了灰烬。
他看到了沃伦。沃伦倒在村子中央,离他家的木屋不远。他的身体被烧焦了,但米卡依然能认出他。沃伦叔叔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米卡记得,就在前一天晚上,沃伦叔叔还在火堆边给他讲奥伦西亚的故事,讲那里的高山和大海,讲那里的城市和人。沃伦叔叔说,等他长大了,可以去奥伦西亚看看。
米卡跪在沃伦身边,伸出手,想去合上他圆睁的眼睛,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他不敢碰。他只是看着沃伦,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悲伤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但很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涌了上来——恨。他对那些拾荒者的恨,像火一样在他心里燃烧。他们毁了一切,夺走了所有。
他不能只是坐在这里哭。他要为他们做点什么。
米卡试图将村民的尸体搬到一起,或者至少用雪和灰烬将他们掩埋。
他弯下腰,伸出手,触碰到一具尸体。那是一种冰冷、僵硬、带着烧焦皮肉的粗糙触感,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胃里一阵翻涌。他强忍着恶心,试图拖拽。
他开始在废墟中艰难地移动,雪地冻得很硬,他的手被冻得通红,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和灰烬。他力气很小,搬动一具尸体都非常困难,但他没有停下。他一边搬,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
他只能放弃,无力地坐在雪地上,看着这些曾经鲜活的生命,现在变成了冰冷的、丑陋的尸块。眼泪再次涌上来,但很快就被风吹干。
他继续寻找,继续计数。一个,两个,三个……他努力回忆着村子里所有人的样子,试图将他们与眼前的尸体对应。
他数着数着,动作停了下来。
不对。
他数到的尸体数量,比村子里的人数少了一个。
他再次仔细地在废墟中寻找,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他推开烧焦的木板,翻动倒塌的墙壁,希望能找到遗漏的尸体。
没有。
他找遍了村子,依然少了一个人。
芬恩哥。
他没有找到芬恩哥的尸体。
米卡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芬恩哥没有死?他被抓走了?
他开始沿着村子边缘寻找,寻找可能被拖拽或带走的痕迹。在通往森林的一条小路上,他看到雪地上有一些凌乱的脚印,还有一些拖拽的痕迹。在脚印旁边,他看到了一样熟悉的东西——芬恩哥的弓。
弓断了,弓弦也断了,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
米卡冲过去,捡起那把断弓。弓身冰冷而粗糙,断裂处参差不齐。他紧紧地握着弓,仿佛握着芬恩哥的手。芬恩在这里战斗过。
芬恩哥……芬恩哥可能还活着!他被抓走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划破了他内心的黑暗。悲伤和绝望没有消失,但复仇的火焰和救出芬恩的决心,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他要报仇!他要救芬恩哥!
但是,他能做什么?他只是一个孩子,连拖动一具尸体都费劲,他太弱小了。连偷袭一个拾荒者都做不到。他甚至不知道那些拾荒者去了哪里,他们的营地在哪里。
绝望再次袭来,比之前的悲伤和恨意更加沉重。他抱着断弓,跪倒在雪地里,身体因为无力和愤怒而颤抖。
就在这时,咔嚓,咔嚓的踩雪声,出现在了毫无生气的霜落村。
那是一个穿着深色斗篷的人,斗篷的帽子盖住了头,看不清脸。他逆着风雪,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村子。他的步伐很慢,但非常稳,仿佛脚下不是松软的雪地,而是坚实的土地。
米卡立刻警惕起来。是拾荒者吗?!他们又回来了!他们来检查他们的“成果”了吗?!
恨意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他顾不上自己有多弱小,顾不上对方有多强大。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只想报仇,只想让这些人付出代价。
他悄悄地从地上捡起一块半焦的,带着尖头的木棒,紧紧地握在手里。他躲在一堵残破的墙壁后面,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
那个身影没有注意到他,也可能是,没有理会他。他走进了村子,开始在废墟中行走。他没有像拾荒者那样翻找财物,而是弯下腰,仔细地观察着地面上的痕迹,触摸着烧焦的木头和地上的冻干血迹。他的动作很轻柔,甚至带着一丝专注,仿佛这片废墟是一本等待他阅读的书。
米卡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但他觉得这个人是和那些拾荒者一伙的。他们毁了他的村子,杀了他所有认识的人。
不能放过他,现在他看起来放松了警惕,是个好机会。
米卡深吸一口气,猛地从墙后冲了出去,手里挥舞着烧焦的木头,朝着那个身影的后背砸去。
“去死吧!!”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愤怒而扭曲。
然而,他的攻击甚至没有碰到对方的衣角。
在米卡冲出去的瞬间,那个身影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只是一个轻巧的侧身,就避开了米卡的攻击。米卡因为冲得太猛,收不住脚,身体向前扑去,摔倒在雪地里。
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只手就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那只手戴着皮手套,力量不大,但却让他完全无法动弹。
米卡挣扎着,扭过头,看到了斗篷下露出的半张脸。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皮肤有些苍白,但轮廓分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透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那双眼睛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随和的笑意,但米卡却从中感觉到了一种彻骨的冷漠,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无法在他心中激起任何波澜。
“别动,孩子。”一个声音响起,语气随和而温柔,与那双冷漠的眼睛形成了奇怪的反差。
“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我要杀了你们!”米卡嘶吼着,用尽所有能想到的恶毒词语辱骂着。
那人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与米卡的嘶吼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确实不算是什么好人,孩子。”他说,“但和你嘴里的混蛋,应该不是同一个”
米卡不信,他依然挣扎:“你就是!你们烧了我的村子!杀了我的家人!你们是拾荒者!”
神秘人轻轻摇了摇头。“你真是认错人咯,我只是路过时看到,觉得有些有点好奇,所以停下来看看。”
他松开了按住米卡的手,站起身。米卡立刻爬起来,警惕地看着他,随时准备再次攻击。
神秘人没有理会米卡的戒备,他走到一旁,捡起米卡掉落的木棍,随手扔到一边。然后他转过身,抬起自己的两只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看着米卡,眼神依然平静。
“介意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吗?”他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
米卡犹豫了一下。眼前这个人很强,他能感觉到。而且他的眼神和语气,确实不像那些拾荒者。他看起来……很奇怪。
内心的恨意和无力感再次涌上来。他看着周围的废墟,看着那些冰冷的尸体,再看看自己瘦弱的身体。他知道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
米卡将村子遭遇的一切都吼了出来,从拾荒者的伪装,到沃伦的牺牲,玛丽阿姨的坠落,安的被抓走,以及他找到芬恩哥断弓和尸体数量不对的事实。他吼出了自己的无助和对力量的渴望。
吼完,他喘着粗气,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神秘人看着米卡,眼睛里依然是那种平静的冷漠。
“那,你是想要报仇?”神秘人随和地问,语气就像在问他想不想吃块糖。
米卡咬牙:“我要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算了吧,就这么自己活下去不也挺好的?”
他看着神秘人,眼神中带着绝望和一丝乞求。
“你...你好像很厉害。”回想起刚刚神秘人的身手,米卡扑通跪在地上,手紧紧的攥着一把雪,直到雪成了一个冰坨,声音沙哑,“求你……求你帮我。帮我报仇,帮村子报仇,帮我救芬恩哥!我什么都愿意做!”,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这样,也许是真的走投无路。
“你叫什么名字?”神秘人打断了正在情绪上的米卡,问道。
“米卡。”
“那您呢?我该怎么称呼您?”米卡反问。
神秘人笑了笑,随和地说:“叫我老头儿就行。”
米卡愣住了。他仔细看了看神秘人的脸,虽然有些风霜,但怎么看也不像个老头儿,甚至比玛丽阿姨看起来还要年轻一些。
“可...你…你看起来一点也不老啊?”米卡不解地问。
神秘人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他随和地笑着说:“看到的和真实有时候就是不一样。”
他站起身。米卡也跟着爬了起来,警惕地看着他。
“求你了,你能帮我吗?”米卡问,他知道对方很强,也许真的能帮他。
神秘人语气依然随和,但话语却像冰一样冷:“我可没说要帮你报仇。
他走到米卡面前,让自己的视线与米卡齐平。眼睛看着米卡,带着深邃的光。
“你想要报仇,想要力量,想要救你的朋友。”他说,“这些都可以。但和我没什么关系。”
米卡的心沉了下去。
神秘人继续说,“但是,我有点好奇。我想看你会怎么做。”
他顿了顿,直视着米卡,那眼神让米卡觉得仿佛被完全看透了。
“你可以把这当作是一种恶趣味,一种实验。”神秘人说,“我想看看,做完了这一切后的你,还会不会是米卡。”
米卡不明白“人性实验”是什么意思,但他听懂了后面那句话。
“我曾经和别人打过赌,就是赌这种转变。”神秘人随和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我每次都赢,从来没输过。尽管我觉得这次结果也是一样,但是……我就是忍不住想看看。”
他看着米卡,眼神中闪过一丝米卡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仿佛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世界。
“报完仇之后,你会大概率改变,变得不再是米卡。”神秘人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如果是那样,就算是我赌赢了,我不会带着你。我可不想带着一个怪物在身边。不过,如果你现在想要跟着我,我也不会拦着。最后是走是留,等帮助你报仇后,你自己决定。”
米卡听着神秘人的话,心里翻江倒海。他不知道这个“老头儿”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奇怪的“实验”。他害怕神秘人说的“改变”,害怕自己变成怪物。但他更害怕无力,害怕芬恩哥遭遇不测,害怕那些人逍遥法外。
他看着神秘人,咬紧牙关,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跟你走。”他说,声音坚定,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心。
神秘人随和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朝着村子外走去。
米卡跟在他身后。当神秘人迈出村子边缘时,一阵风吹过,将他斗篷的一角掀了起来。米卡看到,在斗篷的内侧,露出了奇怪的图案。那图案仅仅只露出了一小部分,由两条相互缠绕的双头蛇组成,双头蛇的身体上或许还缠着什么,但被遮住无法辨认全貌。
米卡不认识那个图案。
“老头儿,”他忍不住问,“那画的是什么?”
神秘人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他随和地回答:“嗨,就是个老头身上带着的老物件罢了。”
他继续向前走去。
“那我们现在去哪?”米卡问。
“去周边村子。”神秘人回答,“收集那些拾荒者的情报。你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对吧?”
米卡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么快?我们直接就要去?你,你不该先训练我一段时间,然后...”
神秘人似乎听到了他内心的想法,他没有回头,只是用那种随和的语气说:“如果你没有想好,就不该开口。既然你开了口,就要去行动。”
米卡沉默了。他看着神秘人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渐渐远去的、烧焦的村子废墟。
风雪依然在刮,将他们的脚印很快掩埋。米卡带着满心的悲伤、恨意和一丝微弱的希望,跟着那个神秘的“老头儿”,走进了茫茫的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