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入夜后,天不凉不热。绿槐高柳,新蝉虫鸣,繁闹中尚留一丝静谧。
白石峰一下坠入黑夜,寨子里欢闹声响起,务农的妇人们结束一天劳作在院子里纳凉,聊起白日里的农活趣事。孩子们累了,就趴在台阶上玩抓子儿。
虽不及远处皇城的万家灯火通明,却也算得上茅檐低小其乐融融。
祝余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放松下来欣然观之。笑语欢声下,一个孤寂而又凄凉的身影立在远处的竹屋内。
“哎,大当家又去看夫人了。”
“可不是,像大当家这般深情的男子可不多了。”
妇人提及射北望皆叹息不止,但这夫人一事却像是这寨子中的禁忌,众人相看几眼后不敢往下嚼舌根子。
祝余轻声踏上,竹子发出的声响太大,射北望一早就察觉到,却还是让她进来了。
这间屋子相比此前那些茅草屋显得整洁雅致多了,对门桌上放着贡品,一块醒目的牌位上写着:爱妻江稚之神位。
江稚,那个射北望重伤昏迷时喊的名字,原来是他的妻子。
她上前说道:“大当家,我是来辞行的。”
射北望转过身,双眼已红,叹了口气,坐到一旁的矮凳上道:“天已黑,姑娘为何不等明日天亮再动身?”
“我与大当家一样,怕夜长梦多。”祝余的目光落在那牌位之上,温和说起,“那日大当家失去意识之际,喊得正是先夫人的名字。”
射北望的眼中有了动容,化作苦笑一声叹道:“终究是我亏欠了阿稚。”
男人说亏欠一个女子,多少是在感情一事上欺骗了她。祝余一叹,生前不懂得珍惜,死后的深情要来有何用。
她说回正事:“既然我答应大当家的事已做到,不知大当家答应我的呢?”
赵百年的尸体已被官府断为失足溺亡,眼下她也没有留在此处的理由了。
所有思绪从悲伤中抽离出来,射北望的眼审视着她:“姑娘当真那么想杀谢展?”
祝余一笑反问道:“大当家不想杀他吗?”
射北望的目光穿过她,落在她身后的牌位之上,眉目间坚定地露着杀意。
他从长袖中掏出一个香盒,将其打开,一股淡然的花香散发出来,盒子内共有四粒黑紫色的香丸,色泽质地都与在赵百年身上发现的一致。
这是价值千金的蝶梦香。
射北望道:“我给姑娘的蝶梦香共有四粒。一粒可让人痴醉,两粒能让人入梦,三粒则伤人性命,四粒下去此人无药可医。姑娘可要慎用。”
射北望的最后一个眼神,分明是想看她杀了谢展。他与谢展的仇恨不会比自己浅。
出寨后漆黑一团,今夜无月,黑云密布,祝余只能提着灯笼小步跟着。
二当家走在前,见她是个柔弱女子,便道:“仵作丫头,你说你也是,来者都是客,何不多住一晚再走?”
再说下去,祝余自个儿都快忘了自己是被他们强拐过来的。
她将灯笼拿近些,深怕这火灭了,想起方才一事随口问道:“二当家,方才无意瞧见大当家在怀念先夫人。先夫人是个怎样的人?”
老杨一听止住脚步,回头看向她,思量了一会儿小声道:“丫头,夫人之事帮里上下都不愿提起。不过你这就要走了,和你说说也无妨。”
老杨缓缓道来:“夫人名为江稚,是我天狼帮唯一一位女当家的,生前受老帮主看中,便是那赵百年都要看她的脸色。”
江稚是个匪盗?
老杨压低声音:“你可听说过飞燕侠客?”
祝余虽不闻江湖事,但这飞燕侠客她却清楚。此人轻功了得,曾破皇城守卫,只身一人夜访后宫;那夜在岁安宫,祝余还亲眼见过她的倩影。
“江稚是飞燕侠客?”
老杨颔首,可这对不上,当年在岁安宫时已是自己入宫后的第二年,那时候飞燕侠客还活着,为何如今的江稚却死了。
“江稚是如何死的?”
老杨摇头叹息:“当年因贩卖蝶梦香,朝廷派人围剿天狼帮。那时天狼帮中出了奸细,害的老当家战死,江稚也死了。若非这个奸细,我天狼帮岂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谢展曾说射北望当年是安插在天狼帮的探子,不料落草为寇。那这奸细是谁?
“丫头,你再往下走,就能看到一条小路。下山后一直往南走就能回城。”
祝余拱手道:“多谢二当家。”
……
这一夜本该是个平安夜,山上本是祥和一片。了望台上的孩子最先看到了山下跃动的火光,觉得不对劲。
朝着下面挥舞着双臂道:“大当家,大当家,山下有火!”
正当此时,本是守山门的弟兄气喘喘跑回来道:“大当家的不好了,是朝廷的人!”
老杨方才回来不久,一听这消息急了:“那仵作丫头不是说赵百年的尸体没有问题吗?朝廷的人怎么找上来了?”
射北望眸光一沉:“我们都被她骗了,追!”
追?
祝余既然一早想好要跑,又怎么会让他们追上。方才在二当家面前装得腿脚不便,其实平日里与师父上山砍柴,她的体力并不差,不到一炷香功夫已经下了山。
射北望虽是千机处的探子,可他对香料之事并不了解。他不知道这一路上祝余随手折下的木屑可不是寻常东西,那可是个好宝贝。
大强最喜欢的松木屑的气味,它对气味极为敏感,定能沿路找来,或许此刻大强已在前处等她了。
想到此处,她步履轻快朝希望走去,谁知,一支箭射穿了她的灯笼。
夜里昏暗无光,失去了灯笼的祝余此时像个瞎子,甚至不知对面是何人。
她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一些,按理说朝廷的人没有那么快赶到。也就是说射北望也不会在这时候察觉,那想杀她的人是谁?
祝余压制住内心的恐惧,试探问道:“壮士可是天狼帮的人?”
对面一个粗犷的笑声:“什么不入流的帮派,我乃皇城一等护卫秦宗邦,特此来请姑娘回去。”
皇城第一护卫,秦护卫……难不成是姜媛身边那个护卫长?
面前本是漆黑模糊一片,缓缓升起一道亮光,昏黄光线交织,那人背后是一顶单薄的软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