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的秋意渐浓,拙政别苑寿宴的喧嚣早已散去,但那幅流光溢彩的《荷塘清趣》屏风,却成了陈府最耀眼也最沉重的存在,被供奉在陈老夫人起居室最尊贵的位置。老太太每日都要在屏风前驻足良久,眼中是满足,更是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林家大小姐深沉的感激。
寿宴之后,整个江南的上流圈子都在议论、在猜测。林晚这个名字,连同她那霸道登场又拂袖离去的姿态,以及那件价值无法估量的寿礼,成了所有人心中挥之不去的谜团。
陈砚秋,作为陈家嫡长孙,更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他温润如玉的面具下,心绪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再也无法平静。
起初几天,他几乎是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他动用了陈家所有明里暗里的渠道,严密监控着林晚在姑苏的动向。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林晚会派人来接触,暗示合作意向?会提出某个需要陈家助力的事项?甚至会亲自登门,以“探望老夫人”为名,来谈谈“回报”?
他准备好了各种预案,如何得体又不失尊严地回应,如何在还这份“人情”的同时,也为陈家争取最大利益。他甚至反复推敲了见到林晚时该如何措辞,才能既表达谢意,又不至于显得陈家被这份“恩情”压弯了腰。
然而……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三天、五天……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林晚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她和她那标志性的、令人窒息的保镖队伍,彻底消失在了姑苏城!陈家安排在酒店、在交通枢纽、甚至在林氏可能感兴趣的商业地块附近的眼线,都回报:目标已撤离,去向不明。
“撤……撤离?”当心腹手下将最终确认的消息呈报上来时,陈砚秋坐在书房的红木书案后,手中的紫砂壶悬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他温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空白的错愕。
“是的,少爷。”手下低着头,语气带着难以置信,“我们确认了,林小姐及其核心护卫团队,在寿宴当夜就离开了姑苏。后续几日,其在江南的所有明暗力量,除极少数基础信息节点,也已全部撤离。动作……非常干净利落。”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博古架上那座西洋自鸣钟,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声,每一声都像敲在陈砚秋的心上。
悬着的紫砂壶终于被重重地顿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昂贵的黄花梨木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陈砚秋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手下,双手紧紧抓住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望着窗外庭院里萧瑟的秋景,胸膛微微起伏,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失落、强烈不解和被彻底轻视的愤怒感,如同野火般在他心底灼烧!
“什么意思?!”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在心中无声地咆哮。
“送这么厚重的一份礼物!一件足以让祖母夙愿得偿、让我陈家上下乃至整个江南都欠下她林晚一份天大恩情的无价之宝!”
“然后……”
“她居然……”
“悄无声息地走了?!”
“连一句话都没有?!”
“连一个暗示都没有?!”
陈砚秋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空气,刺向那个早已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子:
“是瞧不起我陈砚秋?觉得我不配与她谈条件?觉得我陈家不值得她亲自来讨要回报?”
“还是……”
他眼神中又闪过一丝茫然和自我怀疑:
“她……根本不在意?!不在意送出这么重的一份礼?!对她林晚而言,那幅顾大师的封山之作,那价值连城的紫檀屏风,真的……轻若鸿毛,随手可弃?!”
“或者……”
一个更让他感到无力的念头浮现:
“她……不需要我们陈家的回报?!在她眼里,我陈家所能提供的‘回报’,无论是权势、财富、还是人脉,都……不值一提?都配不上她这份‘恩情’?!”
“她到底要干什么?!”陈砚秋一拳砸在窗棂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窗纸簌簌作响。他素来引以为傲的冷静和从容,在林晚这种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近乎“施舍”后便消失无踪的行为面前,被彻底击碎!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个精心准备了舞台、却等不到主角登场的小丑。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预案、所有关于如何应对“林晚讨人情”的推演,都成了可笑的独角戏!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管家恭敬地捧着一个锦盒走了进来:“少爷,老夫人吩咐,把这件东西给您送来。”
陈砚秋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恢复了几分世家子的仪态:“是什么?”
管家打开锦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平安扣,正是寿宴当日陈老夫人佩戴之物。下面压着一张素笺,上面是老夫人清隽有力的字迹:
> **砚秋吾孙:**
> **林小姐厚礼,恩情如山。祖母心领神会,亦知此情非寻常金银可偿。**
> **然恩情非债,不必时时挂怀,徒增烦恼。**
> **林小姐此举,非轻我陈家,乃深谙‘大恩不言谢’之道。其所图者,或非眼前寸利,而在来日方长。**
> **与其惶惑揣测,不若静心以待,修身齐家,以待天时。**
> **此平安扣伴我多年,今赠予你,望你持重守心,勿骄勿躁。**
> **——祖母 蕴华 字**
陈砚秋拿起那枚触手温润的平安扣,又反复看着祖母的字迹,尤其是那句“**非轻我陈家,乃深谙‘大恩不言谢’之道。其所图者,或非眼前寸利,而在来日方长。**”
如同醍醐灌顶!
他心中的狂躁、失落、愤怒和不甘,如同被一盆冰水浇下,瞬间冷却!
原来……如此!
不是瞧不起!
不是不在意!
更不是不需要回报!
林晚的离开,恰恰是她最高明、最冷酷、也最……令人心悸的一步棋!
她是在用行动告诉他,告诉整个陈家,告诉所有关注此事的人:
**我林晚送出这份情,不是要你们立刻还的!**
**这份情,在我这里,是“活期”的!不是“定期”的!**
**它的价值,会随着时间发酵,随着陈家的强盛,随着江南格局的变化……而不断增值!**
**我现在不要,是因为你们现在能给的,还不够!配不上!**
**我要的,是未来!是当这份“恩情”发酵到足够醇厚、足够沉重,足以撬动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时,你们陈家不得不给、也无法拒绝的回报!**
她的消失,她的“不索取”,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威慑:**主动权,永远在我林晚手中!这份人情债的兑现时间和方式,由我决定!你们……只需等待!**
想通了这一点,陈砚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握着那枚温润的平安扣,却感觉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好一个林晚!
好深的心机!
好大的格局!
她不仅送了礼,更是送出了一道无形的枷锁!一道悬在陈家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枷锁!
“祖母说得对……”陈砚秋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其惶惑揣测,不若静心以待,修身齐家,以待天时……”
他看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落在了那个不知在何方的女子身上。
“林晚……”
“我明白了。”
“你要的‘回报’,我陈家……给不起现在。”
“但未来……”
陈砚秋的眼神,从最初的迷茫愤怒,渐渐沉淀为一种深沉如海的坚定和一种面对真正棋手时的郑重。
“这份‘人情’的债,我们记下了。”
“你要来日方长……”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
“看看未来,我陈家,能成长到何种地步!看看那时,你林晚手中的这份‘人情’,又能否撬动得了我陈家的根基!”
他将祖母的平安扣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保持清醒。林晚的棋局已经布下,而他和陈家,已被迫入局。现在要做的,不是焦虑,而是全力提升自己,等待那未知却必定惊心动魄的对弈时刻到来。
林晚用一份重礼和彻底的消失,在陈砚秋心中种下了一颗敬畏与斗志并存的种子。江南的平静水面下,一场关乎未来格局的无声博弈,已然拉开序幕。而执棋者林晚,正悠闲地在远方,等待着收获季节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