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哐当”声。
软卧包厢里,予恩靠窗坐着,侧脸对着外面飞掠而过的模糊景色,手里把玩着两枚冰冷的金属球。
张祁灵坐在他对面的下铺,背脊挺得笔直,他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当予恩手中金属球的摩擦声过于频繁时,他那浓密的睫毛会几不可察地颤动一下。
黑瞎子则斜倚在张祁灵旁边的铺位上,两条长腿随意地伸着,墨镜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视线落点。
汪渊坐在靠门的位置。
“予恩,”黑瞎子终于忍不住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这趟车还得坐一阵子,干坐着多没劲?要不,瞎子给你讲个笑话?”
予恩手中的动作一顿。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漂亮却毫无温度的眼睛看向黑瞎子,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冰冷的嘲弄。
“黑爷的笑话?怕不是收费的吧?我这人穷,付不起您的天价段子钱。”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张祁灵,“张族长付得起?”
张祁灵交叠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没说话。
黑瞎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像没事人一样摊了摊手。
“瞧您说的,跟您讲笑话,那是瞎子的荣幸,谈钱多伤感情?”他身体微微前倾,墨镜后的视线穿透镜片,看向予恩,“再说了,哑巴张这人,您还不知道?闷葫芦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指望他付钱?不如指望铁树开花。”他语气里带着一种熟稔的调侃。
予恩嗤笑一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副深色的墨镜,“感情?黑爷,我们之间…什么时候有那种东西了?”目光转向旁边沉默的张祁灵,“还是说,您二位觉得……陪我走这一趟,就算有‘感情’了?”
这话像冰针一样刺向两人。张祁灵猛地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终于有了焦点,直直地撞上予恩淬毒的视线。
那眼神里有被刺伤的痛楚,有沉重的无奈,还有一种予恩看不懂的、深沉的执着。他就那么看着予恩,嘴唇紧抿,却依旧一个字也没说。
黑瞎子捏着香烟的手指用力,将那根无辜的香烟碾得变形。墨镜后的视线死死盯着予恩,带着被激怒的冷硬和被误解的焦躁,声音也沉了下来。“予恩!”
“怎么?”予恩毫不退缩,反而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笑容灿烂,“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
“你……”黑瞎子猛地坐直身体,一股无形的怒火快要冲破墨镜的阻隔。
张祁灵身体微微侧身,将自己挡在了予恩和黑瞎子之间,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分隔。
黑瞎子被张祁灵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阻,胸腔里翻腾的怒火硬生生被压了下去。
他狠狠瞪了张祁灵的后背一眼,又看向被张祁灵挡住大半、只露出一双冰冷带笑眼睛的予恩,最终只是重重地靠回铺位,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将那根碾坏的香烟狠狠揉成一团。
予恩看着张祁灵挡在自己身前的、沉默而坚实的背影,眼底的疯狂和嘲弄更盛。
他身体后仰,重新靠回冰冷的车窗。
张祁灵保持着那个微妙的守护姿态,沉默地坐着。
几天后,火车换汽车,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广西深处那个被群山环抱的偏僻村落。
空气湿热粘稠,混杂着泥土、牲畜粪便和某种植物腐烂的浓烈气息。
低矮的吊脚楼依山而建,大多陈旧不堪,竹木呈现出深沉的、被雨水反复浸泡的褐色。穿着靛蓝土布衣裳的村民用麻木而警惕的眼神打量着这群明显不属于此地的外来者。
汪渊引着路,走向村落边缘一栋看起来稍大些的木楼。刚走到楼前简陋的院坝,予恩的脚步就顿住了。
院坝里站着几个人,气氛有些凝滞。吴携和胖子赫然在列!吴携的脸色极其难看,苍白中透着一种疲惫和深深的忧虑。
看到予恩一行人的瞬间,他的瞳孔猛地收缩,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震惊、愤怒、警惕,复杂还有一丝……痛楚?
胖子站在他旁边,那张总是嬉皮笑脸的圆脸上也满是凝重,看到张祁灵和黑瞎子时,他张了张嘴想打招呼,但看到予恩和汪渊,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眼神在几人之间来回扫视。
老太太霍仙姑。她的目光淡淡扫过予恩,在张祁灵身上停顿了一瞬,最终落在吴携身上。
这时,另一拨人也从村道那头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穿着冲锋衣、面容冷峻的老年人?——邱德洘。他身边跟着一个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子——阿柠。
阿柠的目光扫过院坝里的人,当看到予恩时,她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对着予恩的方向,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她在挞木陀的生死关头,是这个汪家人出手救了她一命,她没有向老板邱德洘完全说明他的身份。
邱德洘的目光也落在了予恩身上。他显然认得予恩,脸上挤出一个商人惯有的、带着精明的笑容,主动开口。
“予恩先生?真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他的中文带着点洋腔,目光在予恩、张祁灵、黑瞎子以及汪渊身上快速扫过,评估着他们的关系和目的。“吴三爷这次动作够快,连予恩先生都请动了?”
予恩脸上带着谦卑和浓浓的讽刺,他微微欠身,“邱老板说笑了。我这种小人物,哪配入吴三爷的眼?不过是……碰巧同路罢了。”他直起身,目光扫过邱德洘和阿柠,笑容加深,“倒是邱老板,看来对张家鼓楼也是志在必得?不如……我们合作?”他率先抛出橄榄枝。
邱德洘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对予恩的提议很感兴趣,但又带着商人的警惕。他飞快地权衡着利弊,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吴携和面无表情的霍仙姑,最终脸上堆起笑容。
“予恩先生快人快语。合作,自然是好事!强强联手,事半功倍嘛!”他伸出手,“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予恩却没有伸手,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眼底一片冰冷的算计。“合作愉快。”
邱德洘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但很快又恢复如常,顺势收回手,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
“那好,予恩先生,阿柠他们就在村东头那栋新收拾出来的吊脚楼落脚,随时欢迎您过来详谈。”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阿柠,又转向吴携和霍仙姑,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霍当家的,我们就不打扰了。先行一步。”说完,带着阿柠和几个手下转身离开。
阿柠在转身前,目光再次投向予恩,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谢谢。”然后迅速跟上邱德洘的脚步。
予恩脸上的笑容,在邱德洘一行人转身的瞬间,便褪去,只剩下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阴翳。他感受到几道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吴携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刺穿。他紧咬着牙关,腮帮绷得死紧,身体因为不甘而微微颤抖。为什么小……予恩要和汪家人搅在一起?为什么予恩会出现在这里?还要和邱德洘合作?
霍仙姑带着审视和忌惮的眼神,在予恩和张祁灵之间来回扫视。
胖子则是一脸“这他妈什么情况”的懵逼表情,看看吴携,又看看予恩和张祁灵他们,最后求助似的看向黑瞎子。
黑瞎子此刻却没了火车上的焦躁。他抱着手臂,墨镜后的视线饶有兴致地在吴携满脸愤怒不甘的脸、霍仙姑审视的目光和予恩冰冷阴沉的侧脸上来回跳跃,嘴角重新勾起那抹玩世不恭的痞笑。
对着胖子耸了耸肩,做了个“我也很无奈”的口型。
而张祁灵……
予恩能感觉到,那道沉默的、却极具存在感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身上。
予恩不用回头也知道,张祁灵一定又在用那种该死的眼神看着他。
这目光比吴携的愤怒更让他烦躁,比霍仙姑的审视更让他不适!它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他心底那片被怨恨和疯狂填满的泥沼,搅起令他厌恶的涟漪。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重新挂上那副灿烂到虚假的笑容,目光却冰冷地迎向张祁灵深邃的注视,带着挑衅和厌烦。
“张族长,看够了没有?我脸上有花?还是……”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只有他们几人才能听清的恶意,“您觉得,我跟邱德洘合作,碍着您守护‘九门’的大业了?”
张祁灵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看着予恩眼底那片疯狂燃烧的冰焰,薄唇抿得更紧,他没有移开目光,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予恩。
吴携听到予恩的话,眼中的愤怒更盛。胖子赶紧拉住他,低声道。
“天真!冷静点!”
黑瞎子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墨镜后的视线落在予恩的脸上,心里又涌起了在火车上的担忧和烦躁。
予恩却不管不顾,他现在享受这种混乱,被所有人或憎恨或忌惮或“注视”的感觉。他笑着,像个真正的疯子,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抬步走向那栋散发着陈旧霉味的吊脚楼,汪渊紧随在后面。
张祁灵沉默地收回目光,也迈开脚步跟上,步伐沉稳。
黑瞎子啧了一声,挠挠头,也跟了上去,只是经过吴携身边时,低声快速地说了一句。
“可别冲动,你二叔在都讨不了好。” 留下吴携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拳头攥得死紧。
霍仙姑拄着拐杖,看着予恩和张祁灵一前一后走进木楼的背影,又看了看脸色铁青的吴携,这趟水,看来比她预想的还要浑,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