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低吼在空旷的夜色中渐渐平息,沉重的越野车碾过最后一段碎石路,终于在一处开阔的平地上停了下来。
车灯熄灭的瞬间,眼前豁然开朗的营地规模惊人。
空气中弥漫着干燥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木头特有的焦香、混杂着尘土、机油以及远处隐约飘来的食物气息。
后座车门被推开,予恩几乎是蜷着身子走了出来。长时间的颠簸和车内狭小空间的蜷缩让他浑身僵硬,一个无法抑制的哈欠冲口而出,眼角瞬间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
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借着跳跃的火光迅速扫视了一圈这片喧闹与寂寥并存的空间。三三两两的人影在篝火和车辆间晃动,交谈声、笑声、偶尔夹杂着几句粗犷的声音。
予恩没兴趣立刻融入这嘈杂,他习惯性地缩了缩肩膀,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外套,默默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辆越野车尾部,将自己隐入车体与营地边缘黑暗交界的阴影里。
冰冷的金属车身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他靠着它,像找到了一块暂时的栖息地,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审视,投向刚刚下车的几人——好戏,似乎总在他们身边上演。
汪程紧随其后,高大的身影像一堵沉默的墙,无声地立在了予恩侧后方半步的位置,目光警觉地扫视着周围环境。
就在予恩刚靠稳车身的刹那,另一侧的车门被猛地推开,又“啪!”一声重重关上,那声音在相对安静的营地边缘显得格外突兀,惊得附近篝火旁几个人都投来一瞥。
张祁灵的身影刚下车想跟在予恩后面往前走,就被一道身影堵了个严严实实。
吴携一步窜到他面前,直接把人拦住不让往前走,那双在篝火映照下显得格外亮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张祁灵,里面翻腾着积压的困惑和对问题的执拗。
张祁灵的目光终于从吴携脸上,缓缓移开,没说话。
他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度轻松地从吴携堵住,拦截中“绕”走。
脱离桎梏后,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着予恩和汪程所在的、那片相对安静的车辆阴影处走来。篝火的光在他身后跳跃,将他孤绝的背影拉得忽长忽短。
吴携眼神追着那个已经走到予恩身边、重新将自己隐入沉默阴影中的身影。
予恩靠在那冰冷的车身上,看着张祁灵一步步走近,最终停在自己侧前方几步远的地方,同样融入了这片阴影。
他微微垂着眼,帽檐的阴影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轮廓。
予恩的嘴角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眼底映着远处跳动的火焰,带着一丝了然和玩味。
头轻轻一歪,视线从张祁灵那团凝固的阴影上移开,落在了身旁沉默的汪程身上。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刚打过哈欠的慵懒鼻音,却又清晰得不容忽视。
“我饿了。”
汪程的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张祁灵的方向——那身影纹丝不动,——然后才转向营地中央最明亮区域。
汪明那熟悉的身影正在一处篝火旁忙碌,他们那顶深灰色的帐篷已经支棱起来,像一块突兀的补丁钉在营地的边缘。汪明正蹲在地上,整理着从车上卸下来的补给。
“是。”汪程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平稳,他再没有犹豫,高大的身影立刻从予恩身后的阴影里剥离出来,迈开沉稳的步伐,目标明确地朝着汪明和那堆篝火走去。
吴携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汪程的身影,最终落在了篝火旁忙碌的汪明身上,自然也看到向了那个靠在车边、置身事外的予恩。
他想靠近——那股子对张祁灵身上谜团的执着和对予恩突然出现的、又似乎与小哥黑瞎子两个人的关系都有些微妙,好奇心在烧灼着他——但脚下却像生了根。
张祁灵那拒人千里的沉默像一道无形的冰墙,而予恩那副置身事外、在看猴戏的神情,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局促和不自在。
周围晃动的人影大多是生面孔,偶尔投来的探究目光也让他浑身不自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加上刚才在张祁灵那里吃瘪的憋闷,让他心底那点焦躁像野草一样疯长,喉咙发干,手心冒汗。
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神在营地中快速逡巡,最终定格在一个方向——阿柠正站在稍远处另一堆篝火旁,手里拿着个本子,似乎在清点物资或安排什么。那熟悉的身影在陌生的环境中仿佛一个锚点。
吴携像找到了救星,或者说,一个可以暂时逃离这尴尬旋涡的避风港。他不再看张祁灵和予恩的方向,也懒得再理会黑瞎子的聒噪,脚下生风般,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径直朝着阿柠快步走去。
汪程的动作很利落。没过多久,他便端着一个简易的餐盘走了回来。盘子里是营地常见的速食:两片压缩饼干,一小块真空包装的酱牛肉,还有一小盒加热过的、散发着微弱肉香的罐头粥。
汪程端着这盘食物,脚步沉稳地走回到予恩倚靠的车辆阴影处。站定,目光平视前方,那句称呼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要脱口而出,根植于汪家森严的等级和刻入骨髓的服从。
舌尖已经顶上了上颚,那个“少”字的音节即将滑出——
“予恩……”
就在这一瞬,他的视线不可避免地扫到了予恩的脸。
并没有看他手中的食物,那双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正牢牢地锁在他脸上。他的嘴角并非完全抿直,而是勾着一个极其微妙的弧度——不是笑,也绝非愤怒。
那更像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点漫不经心戏谑的等待。他的眉梢极其轻微地向上挑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催促:“嗯?然后呢?你打算怎么称呼?”篝火跳跃的光影在他眼底明明灭灭,将那点玩味衬得清晰无比。
汪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后颈,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那个即将出口的、代表身份与服从的“少爷”,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舌根发麻,声带僵硬。
空气凝固了零点几秒。篝火燃烧的噼啪声、远处模糊的人语、甚至夜风吹过帐篷帆布的呜咽,在这一刻都被无限放大,钻进汪程紧绷的耳膜。
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他几乎能想象出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僵硬难看。
但汪家的烙印更深。
“……大爷。” 这两个字,几乎是汪程从牙缝里、带着一股豁出去的、近乎悲壮的决绝,硬生生挤出来的。声音干涩、低沉、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尾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称呼在空旷的荒野营地里响起,荒诞得令人窒息,与他那张硬朗、刻板、此刻却憋得有些泛红的方正脸孔形成了极具冲击力的反差。
话音落下的瞬间,汪程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流畅,手臂猛地向前一伸,将那个盛放着粗糙食物的餐盘直直地递到了予恩的面前。
予恩的目光,终于从那声让他“满意”的称呼上,缓缓移到了近在咫尺的餐盘上。
懒洋洋地扫过餐盘,从干硬的压缩饼干到颜色深沉的酱牛肉,最后落在那盒糊状的罐头粥上。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鼻翼微微翕动,仅仅是一瞥,他眼中便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嫌弃。
“拿走。”他声音冷淡,带着点命令的口吻,“你吃掉。”
汪程端着盘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嘴角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下颌线也绷紧了一瞬。那是一种极力克制下的反应。
这位大爷……还真把这里当成汪家那处处讲究、事事顺心的老巢了?一股混杂着荒谬和无奈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滚。
但汪家的纪律早已刻入骨髓。他没有反驳,没有质疑,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所有的情绪都被迅速压回心底。
“……是。”他低应一声,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他端着那盘被嫌弃的食物,默默地退开几步,背对着予恩,走到车头前方更浓一点的阴影里。他没有立刻开动,而是先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确认安全后,才拿起那片压缩饼干,动作干脆利落地掰下一块,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
予恩的目光并未离开汪程。他清晰地捕捉到了他嘴角那瞬间的抽搐,还有他转身走向阴影时,背影里透出的那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
这细微的反应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予恩靠在冰冷的车身上,眼神飘向远处跳跃的篝火,火光在他深色的瞳孔里明明灭灭。
一股迟来的、带着点自嘲的冷意悄然爬上心头。是啊,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两年蜷缩在汪家那看似安全实则窒息的堡垒里,被小心翼翼地供养着,信息、资源、生活细节……无不经过精心的筛选和安排。他享受着这种“供奉”,却也在这无微不至的“照顾”中,不知不觉被豢养得比从前更加挑剔、更加难以伺候了。连野外求生的基本食物都入不了眼了吗?
他微微眯起眼,远处篝火旁传来的、属于别人的食物香气,此刻闻起来似乎也带着一种粗粝的真实感,让他那被汪家惯养了两年的胃,隐隐泛起一丝陌生的、却更接近本质的饥饿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