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混合着药物的味道,并不好闻。
予恩靠坐在床上,背脊挺得笔直,目光落在窗外——那是一片精心打理却透着刻板的花园,视线尽头是高耸的、带着电网的围墙。阳光透过铁艺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切割出冰冷的几何光影。
他的伤,在汪家提供的“悉心照料”下,皮肉已愈合,内里的筋骨却仍隐隐作痛。
房门被无声地推开,没有敲门,宣告着来者绝对的掌控权。
汪袆率先走了进来,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色唐装,步伐沉稳,脸上是惯常的、不带温度的平静。紧随其后的是汪牧,他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看着予恩带着玩味的审视。
两人径直走到予恩床前,汪袆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正对着予恩,目光直射过来,带着无声的压迫感。汪牧则懒洋洋地倚在旁边的柜子上,姿态随意,却堵住了任何可能的方向。
“伤养得差不多了。”汪袆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而非询问。“人手已经给你安排好,准备好去北京吧。”
予恩眼皮都没抬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薄被的边缘,仿佛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纹路。
汪袆对他的沉默毫不在意,“替换人员传信,吴二柏在找你。我们放出你在北京的消息,看看这位吴二爷,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一个饵,予恩就是那个被推出去的、裹着蜜糖的毒饵。
汪牧适时地轻笑一声,接过话头,语调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亲昵。
“另外,给你带个有趣的消息,邱德洘那边……动静不小,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目标——挞木陀。”
他满意地看着予恩捻着被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汪袆那双眼睛依旧直直地看着予恩,像在评估一件工具的状态,又像是在施加一种无形的精神桎梏,无声地宣告你无处可逃,必须服从。
汪牧欣赏着这无声的压制,嘴角的弧度扩大,他慢悠悠地直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停在床边,俯视着予恩。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密封的金属盒,抛了抛,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阿柠会联系你的,”他语气轻快,却字字冰冷,“对了,小东西,这是你的‘糖豆’,一个月的量。” 他将金属盒随意地丢在予恩手边的被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希望下次的,不会是我亲自在外面给你。” 他刻意拖长了“外面”两个字,笑容里淬满了赤裸裸的威胁——那意味着追杀,意味着更残酷的惩罚,意味着他这条命,完全被捏在汪家手里,解药是续命的毒,也是催命的符。
予恩终于抬起了头。他没有看那决定他生死的金属盒,而是掀起眼皮,目光在汪袆那审视的视线和汪牧那充满恶意的笑容间扫过,然后,极其缓慢、极其清晰地,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那动作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烦、鄙夷和一种破罐破摔的桀骜。
看到他如此反应的两人,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汪袆眼神表情依旧沉静如渊,汪牧甚至觉得有趣般挑了挑眉。
一个白眼而已,不痛不痒,伤不了他们分毫,也改变不了任何既定的事实,予恩的这点小脾气,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困兽无力的抓挠。
予恩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窗外那片被铁栏分割的天空。
心底一片冰冷和自嘲。跑?他现在这状态,外面还有汪程汪明那两个寸步不离的影子,怎么跑?他确实是小看了汪家。以前只道他们像阴沟里的老鼠,擅长钻营算计,却低估了其根系的庞大与坚韧。
若非如此,怎能在那铜墙铁壁般的张家内部都埋下钉子?虽然张家自身腐朽也是祸根,但汪家的渗透力……还有九门,从过去到现在,这潭水底下,汪家的触角究竟延伸了多远?他以前的自负,此刻想来,简直幼稚得可笑。
他成了自己轻敌的祭品,被牢牢钉死在这张名为“汪家”的棋盘上。
汪袆和汪牧没有得到言语上的回应,但予恩那认命般的沉默和看向窗外的姿态,已经是一种默认。任务已下达,枷锁已套牢。两人不再多言,汪袆站起身,汪牧最后瞥了予恩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暂时安分的宠物。
房门再次无声地关上,留下予恩一人,对着冰冷的铁窗和被子上那个装着“一个月生路”的金属盒。
房间里只剩下消毒水的气味和他自己压抑的呼吸声。他缓缓躺下,背对着门的方向。
…………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犹在耳畔,北京干燥而略带尘嚣的空气扑面而来。
予恩随着人流走出首都机场t3航站楼,脚步不快不慢,脸上却是一片漠然的“兴致缺缺”。他穿着汪家准备的合身衣物,质地考究,剪裁得体,却像是套在身上的另一层无形枷锁。
汪程和汪明一左一右,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目光微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确保着“予恩”的安全。
刚出到达口,一辆低调但价值不菲的黑色SUV精准地滑到他们面前停下。车窗降下,司机没有任何言语,只是一个眼神示意。
予恩没理会汪程是否跟上,径直拉开后车门,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迅速把自己“塞”了进去,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煎熬。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嘈杂的人声和汪家两人瞬间绷紧的神经。
汪程和汪明迅速坐进副驾和后座另一侧。车厢内气氛沉闷。
予恩偏头看向窗外,机场高速两旁飞速掠过的。
汪程透过后视镜观察着他,汪明则保持着对外界的警戒姿态。
车子驶入市区,穿过繁华的街道,最终拐进一个安保森严、绿树成荫的高档别墅区。在一栋有着独立花园、风格现代的三层别墅前停下。这里是汪牧“精心”为他安排的落脚点。
车子刚停稳,予恩几乎是立刻推开了车门,动作快得让旁边的汪明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他长腿一迈下了车,没有回头看一眼这座“新牢房”的外观,也没有任何对新环境的打量。他快步走向别墅大门,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宋程,”予恩的声音传来,往前的脚步没有因此停顿,“我要补觉,不要让人打扰我。” 命令简短直接,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他们两个在外的名字在出发时早已经安排好是跟着他的雇佣兵兄弟宋明、宋程。
他没有说“任何人”,但“不要让人打扰”这几个字,清晰地划出了一道界限——这道界限,就是针对汪程和汪明这两个汪家派来的“助手”兼看守。他不需要他们的“服务”,更不信任他们的靠近。
汪程看着那个头也不回、迅速消失在别墅门内的背影,脚步顿在原地。他侧过头,与刚下车的汪明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或意外,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了然和确认。
经过之前予恩在汪家“养伤”期间的观察,以及这一路他沉默的配合(即使带着抗拒),他们已经基本判定:现在的予恩,在蛊毒和严密监视的双重钳制下,暂时不会做出“妄动离开”这种高风险且无谓的举动。他的反抗,目前仅限于这种消极的疏离和冷硬的命令。
“明白。”汪程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方向应了一声,声音平稳。他们任务目标很明确,确保予恩的安全,待在这个地方,直到吴二柏的人找上门,并执行下一步与阿柠接触。予恩的这点小脾气和不配合,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困兽在舒适牢笼里的无谓抓挠。
别墅厚重的实木大门在予恩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回响。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绝了汪家两人如影随形的视线。
他没有开灯,室内宽敞豪华的装修在透过巨大落地窗的朦胧天光下,显得空旷而冰冷。昂贵的意大利沙发,巨大的投影电视,现代化的开放式厨房……这一切精致舒适的布置,在予恩眼里都只是汪牧在彰显其控制力。
他径直穿过客厅,踏上旋转楼梯,目标明确地走向二楼的主卧。推开门,里面是一张尺寸夸张、看起来极为舒适的大床。
予恩没有开灯,甚至没有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他走到床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直挺挺地、带着一种放弃抵抗的姿态,将自己摔进了柔软的被褥里。
身体陷下去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从骨髓深处汹涌而出,席卷了四肢百骸。那不是长途飞行带来的身体倦怠,而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对当前处境的极度厌烦和无力感。像一块沉重的湿布,紧紧裹住了他,令人窒息。
他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轮廓,脑海里一片空白,或者说,是刻意放空,拒绝去思考汪家的阴谋、吴二柏找他的的意图、邱德洘的动向、阿柠的联络,以及那枚如同定时炸弹般的一个月解药。
“补觉”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将汪家爪牙拒之门外的借口,一个暂时逃避这令人窒息现实的借口。他需要这片刻的黑暗和寂静,哪怕只是片刻的麻痹,来积攒继续扮演这枚“棋子”所需的、最后一点力气。
窗外的京城车水马龙,暗流涌动,吴二柏的人或许已经收到了他高调入京的消息,正在暗中窥伺。邱德洘的探险队可能已经整装待发,目标直指神秘的挞木陀。汪家布下的网,正无声地收紧。
沉沦片刻。他闭上眼睛,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隔绝了光线,也试图隔绝那无处不在的、被监视和被操控的感觉。
别墅外,汪程和汪明像两尊门神,守住了唯一的出口。别墅内,一片死寂,只有予恩压抑而绵长的呼吸声,在空旷奢华的房间里,微弱地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