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川仡佬族苗族自治县金竹乡大坝自然村,宛如一颗遗珠,镶嵌在务川与德江两县交界的边沿地带,与德江县农晨乡星光村紧紧接壤,山水相连、人文相通。全村居民结构独特,除唐、何两户外,其余皆姓张,这种相对集中的姓氏分布,孕育出浓厚的宗族文化,也为后续神兵运动在当地的发展埋下了人文伏笔 。
民国《沿河县志》曾记载“神兵起于务川大坝”,民间亦广泛流传此说。为探寻这段历史真相,1987年10月,我们踏上了大坝的土地。当地村干张羽昌热情相助,不仅组织知情老人召开座谈会,还引领我们实地查看当年大坝神兵练武的场地。那些历经岁月侵蚀的场地,虽已不复往昔热闹,但透过老人们的讲述,一段关于勇气、抗争与信仰的故事,缓缓在时光中铺陈开来,我们遂整理成篇,以飨对这段历史饱含兴趣的读者。
1932年(民国21年,壬申年),大坝的平静被打破,一场以“神兵”为名的运动悄然兴起,且持续闹腾了3年之久。这场运动的核心人物,是大坝村小竹园田弯寨的张羽勋。
张羽勋出身苦寒,父母双亡的他,在伶仃孤苦中长大成人。为谋生计,他加入“背帮”,常年南来北往,替人背运山货,以卖苦力维生。因头顶光秃,他乳名东林,浑名“癞子东林” 。或许是命运的安排,或许是生活的磨砺让他机缘巧合,他在外辗转间,不知于何时何地学会了一套画“神水”治病的妙法。
壬申年2月,张羽勋回到本村,开始专门以画“神水”治病为生。难能可贵的是,他治愈患者后,从不收取分文报酬。这份医者仁心,迅速在周边传开,远近村民纷纷慕名而来,求取“神水”。彼时,三十岁出头的他,因这一善举,在乡亲们心中渐渐有了特殊地位 。
民国时期,大坝有“忌戊”的传统风俗,相传办庄稼若不忌戊,会得罪土地,致种子无法生长或生长不良,戊日下地干活更是徒劳受罚,所以每到戊日,村民多居家休息。壬申年二月某一戊日(具体干支难考,或为戊寅、戊午、戊子、戊戌之一 ),张羽勋的人生迎来关键转折——他在庙树下“阴去”(迷信说法中,人的阳魂入阴司与鬼打交道)。寨中众人觉得稀奇,纷纷前去围观。
面对众人,张羽勋宣称自己是“佛主”,受上天差遣下凡救苦救难,称凡人喝其“神水”可治病。神奇的是,一些生病之人饮用后,病情果真好转。消息如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周围乃至外地,求“神水”者络绎不绝,队伍愈发壮大。
随着求治者增多,张羽勋除画“神水”,还增添了“跳神”仪式。他先用竹刀、木刀舞跳,后换真刀,喝口“神水”,大喊“砍不进,杀不进,一刀砍个白印印”,便挥刀乱砍。奇妙的是,他自砍不伤,旁人砍他也无法伤到分毫。这一神奇“武功”,让本寨及邻寨青年心生羡慕,纷纷暗中学艺 。
大坝的土地庙前,三棵高大繁茂的大油柿树(被称为“庙树” )下,是一片宽阔草坪,成了好武者练武之地。在这里,练武场景惊险异常:有人将三尖牛角叉插于眼中,翻上叉尖,以肚脐顶中间叉尖打旋,皮肉竟毫发无损;有人仰身翻倒,手脚着地,挺出肚腹,任缅刀大力砍击,肚皮却如铜墙铁壁,刀弯而皮肉不伤。
见时机成熟,张羽勋宣布“我是在练神兵”,并构建起神兵体系。神兵中有诸多“神将”,名目繁多,“令公”“令婆”“二郎”“何仙姑”“文曲星”“太白星”等,皆称神仙附体,而张羽勋自任神兵将领,成为众人追随的核心。
某日,张羽勋再次“阴去”,归后告知众人“明天仙家要下凡,皇帝要登位”。次日,前来练武、观光“皇帝登位”的人较往常倍增。梅子坝大寨香树坝小寨的杨姓小孩,因在大坝村板栗林拣栗瓣,被张羽勋指为“皇帝”——这孩子肥头大耳、手长脚粗,十岁却无衣可穿,符合民间对“天选之子”的朴素想象。
神兵们听闻,蜂拥将孩子扶迎,藏于“令公”张着祥家楼上供养。张羽勋又抛出新说法:甘河黄羊坝藏有兵书宝剑,需“文曲星”官张钟银率神兵求取,称得此宝物,皇帝便可“坐朝”。于是,“太白星官”杨光前乘轿带路,前往寻宝。
据传,甘河黄羊坝盗牛山曾有草寇吴三桂,因反朝廷失败,将兵书宝剑埋藏于黄羊坝,路径分上、中、下十里,宝物藏于中十里。然“太白星官”误走下十里,途中腰中宝剑凭空掉落,他认为预兆不祥,遂退回。虽未寻得兵书宝剑,神兵们练神兵的热情未减。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练神兵承载着民众的双重期望:一是盼“皇帝登位”改朝换代,二是望保乡保境,免受外来侵犯。而张羽勋“神水”的灵验,也让远方求医者不断汇聚,进一步壮大了神兵运动的声势。
1933年(癸酉年)3月,德江县稳坪坨底人张羽耀慕名来大坝求“神水”治病,痊愈后,又恳请张羽勋传授画“神水”之法。因大坝姓张与坨底姓张同属怀远老祖子孙,张羽勋欣然授艺。
张羽耀归乡后,画“神水”治病同样灵验,求治者渐多。他又回到大坝,求张羽勋传授练神兵之法。张羽勋遂派十二个神将,随张羽耀前往稳坪练神兵。
恰在此时,黎司令官率人马途经稳坪,神兵遂与黎纲部队交战——这是神兵首战,竟大获全胜。战后,大坝神将带回消息:黎纲部队携带大量光洋与枪支,光洋散落路上,神兵却未捡拾分毫,尽显纪律与道义。
大坝寨曾任区长的张仲正,听闻消息后,认为可借神兵力量谋利,于是在第二次攻打黎纲时亲自参与。此次参战者一两百人,除大坝张羽勋、梅子坝杨佛主(本名傅炳章,随母改嫁改姓杨 )等真神兵,木油坝惯匪头子赵国清也率人混入。
行军至青茶坝过河时,出现不祥征兆:船左渡、右渡皆无法通行。过河后,众人原计划扎营平岭坝,居高临下布阵。然刚到平岭坝,见坨底神兵已向稳坪场开进,赵国清沉不住气,不顾调度,率人冲下土地堡坡。
这坡从上到下是一级级石梯子路,坡脚地势开阔,已被敌兵占据。谁下完石梯,谁便与敌接战。神兵们全部下到坡脚,与黎纲部队激烈拼杀。混战中,张羽勋被敌包围按倒,刀砍不入、枪打不响,最终被敌人以刺刀捅屁眼残忍杀害。
张羽勋牺牲后,神兵们退至坨底,将其遗体安埋于寺嘴。他的儿子乳名书周(书名张学金 ),后来迁居德江县隆兴乡小地名猫上。
神兵从稳坪撤回大坝后,未及休整,张钟正区长又主张攻打务川县城。神兵一度打进务川天主堂,然因张钟正之子张着礼在柳塘河淹死,神兵仓促撤回。
驻务川的军阀部队(蒋三师,蒋丕绪部 )跟踪追击,见忠山大林茂密,未敢贸然开战。张钟正以区长身份讲和,筹80块光洋作为敌军“夫马价”,敌军才同意退走。
黄坝神兵听闻官军将攻大坝,“玉皇大帝”覃茂斌率黄坝神兵赶来救援,当地惯匪头子黄彪也混入其中。在桐油沟,他们截住官兵交战。官兵持快枪,神兵用梭镖、大刀、牛角叉,终因武器悬殊不敌。官兵记恨神兵,重返大坝,意图剿灭。
大坝神兵见势不妙,躲入山林。官军找不到神兵,便放火烧毁张羽勋与张钟正家的房子。官军撤走后,大坝陷入内斗:张钟正认为自家房子被烧是神兵所致,强要撤张着祥房子抵偿,还将张着祥捆绑。张着祥不服,赴木油坝搬赵国清之人报仇,杀死张钟正及其手下8人。
就在大坝内斗不可收拾时,坨底神将张羽让等人投入红军,并派人来大坝招兵。神将张着文遂带领20多个神兵,前往岩上枫香溪投奔红军。张着文在红军中任连长,当年当过红军、现今健在的有张羽坤、孙茂堂、陈某某(姓名待考 )三人,其中张羽坤是打完玛瑙山后返回的。
的故事,是特定历史时期黔东北民众抗争与探索的缩影。它源于民众对苦难的不甘、对安宁的渴求,虽带有迷信色彩,却蕴含着朴素的反抗精神与保家卫国情怀。
从张羽勋以“神水”“神兵”凝聚人心,到神兵与军阀部队的浴血奋战,再到部分神兵融入红军走上革命正轨,这段历史见证了民众从蒙昧抗争到寻找正确革命道路的历程。那些健在的红军老兵,更是这段历史鲜活的传承者,他们的经历,为研究地方革命史、民间抗争运动,提供了珍贵的一手素材,也让后人得以透过岁月迷雾,触摸先辈们抗争的温度与信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