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冰冷。
这是朱昌耀意识沉浮间唯一清晰的感知。仿佛整个人被浸没在万载玄冰的寒潭深处,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侵蚀着血肉,冻结着灵力,麻痹着神魂。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在拉动生锈的风箱,带着撕裂胸腔的剧痛和浓重的血腥气。沉重的眼皮如同被焊死,只能感受到外界极其模糊的光影晃动。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一股清冽、精纯、带着月华般冰凉气息的能量流,如同破开寒渊的第一缕月光,猛地注入他近乎枯竭的丹田!这股力量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驱散污秽、涤荡沉疴的寒意,但它所过之处,那如同附骨之疽般疯狂侵蚀的“腐心蚀骨毒”的阴冷滑腻感,如同遇到了克星烈阳的冰雪,发出无声的哀鸣,迅速地被冻结、分解、驱散!
堵塞的经脉被强行贯通,剧痛中带着一种近乎新生的舒畅!几近熄灭的生命之火,被这股精纯浩瀚的力量重新点燃!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喉咙深处溢出,朱昌耀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大片大片晃动扭曲的墨绿色和惨白冰晶交织的光斑。刺鼻的腥臭和焦糊味混合着一种奇异的、清冷的幽香,冲入鼻腔。他用力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才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残破的战场。
脚下是粘稠、散发着恶臭的毒沼,混杂着冻结的毒尸碎块和焦黑的草木灰烬。四周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枯树怪石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玄冰。空气中,残留的毒瘴如同垂死的毒蛇,在月华剑气的余威下发出“滋滋”的消融声,迅速变得稀薄。而几处尚未完全熄灭的金红色地火余烬,如同最后的倔强星火,在冰与毒的废墟中顽强地跳动着,散发出微弱的热量。
清冷的月光,终于彻底刺破了厚重的毒瘴,如同水银泻地,照亮了这片修罗场般的山谷。月光下,一道素白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不远处。
月璃。
她背对着朱昌耀,身姿依旧挺拔如孤峰雪莲,乌黑的长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素白的长裙纤尘不染,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金丹之战,未曾在她身上留下半分痕迹。清冷的月华在她周身流淌,形成一片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净化领域,将周围最后残余的污秽毒气无声湮灭。
她微微垂首,目光落在身前不远处的地面上。
那里,一株奇异的植物正散发着微弱的磷光。它不过尺许高,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仿佛由腐朽的骨骼雕琢而成。茎秆虬劲扭曲,顶端生长着一朵碗口大小的奇花。花瓣层层叠叠,如同惨白的人指骨拼凑,花蕊处则是一簇不断蠕动、散发着浓郁甜腻腐香的暗红色肉瘤——正是任务目标,腐骨灵花!
而在腐骨灵花旁边,一枚拳头大小、如同活物般缓缓搏动着的暗红色肉瘤,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沼中。这肉瘤表面布满紫黑色的粗大血管,每一次搏动,都散发出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狂暴的凶戾意念,正是导致黑水沼泽妖兽狂暴的源头,万毒窟的至宝——“毒心”!
月璃的目光,在腐骨灵花上只是一掠而过,最终定格在那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毒心之上。清冷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波动,如同平静的寒潭投入了一颗石子。
朱昌耀挣扎着想要坐起,胸口塌陷处的剧痛和断裂骨骼的摩擦感让他眼前又是一黑,差点再次昏厥过去。他强忍着,用唯一还能动弹的左手,艰难地从腰间储物袋里摸索出一个特制的寒玉匣和一个刻画着复杂封印符文的金属盒。
“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全身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嘴角不断溢出带着黑丝的污血。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寒玉匣打开,对准了那朵腐骨灵花。一股微弱的吸力传出,将那散发着甜腻腐香的花朵连同根须下的泥土一起吸入匣中,瞬间被匣内的寒气冰封。
接着,他艰难地拿起那个封印金属盒,目光投向那颗搏动着的毒心。这东西邪性太重,直接用手触碰,恐怕瞬间就会被其蕴含的剧毒和凶戾意念侵蚀!
就在他犹豫如何安全收取时——
一道清冷如月华的剑气,无声无息地从月璃指尖弹出。剑气精准地掠过毒心下方,如同最灵巧的铲子,连带着一小块冻结的泥土,将整个毒心平平托起。剑气包裹着毒心,隔绝了它散发出的凶戾气息和剧毒,稳稳地将其送入了朱昌耀手中敞开的封印金属盒内。
咔哒!
朱昌耀立刻合上盒盖,激活了盒子上刻画的封印符文。一层暗沉的乌光瞬间覆盖了金属盒表面,将盒内那股令人心悸的搏动和气息彻底隔绝。
做完这一切,朱昌耀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一软,重重靠回身后冰冷的断树残桩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火辣辣的剧痛和铁锈般的血腥味。冷汗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混合着血污和毒渍,狼狈不堪。
月璃缓缓转过身。
清冷的目光落在朱昌耀身上,如同实质的冰水,从头到脚将他审视了一遍。那目光中,没有了之前的淡漠无视,也没有刻意的探究,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看待一件值得研究的物品般的冷静。
“青州,朱昌耀?” 她的声音响起,依旧是碎玉相击般的清冽,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冰寒,多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确认?
朱昌耀艰难地抬起头,迎向那双比寒星更冷的眸子,喘息着回答:“是…弟子朱昌耀…多谢…月璃师姐…救命之恩…” 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锣。
月璃的目光在他塌陷的胸口、被毒血腐蚀得破烂的衣袍、以及那苍白如纸却依旧带着一股狠劲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在他丹田位置(那里是神镜所在,也是净火之源),她的目光似乎多停留了一瞬。
“筑基中期,独战金丹魔修,于万毒腐心瘴中支撑至此…” 月璃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让朱昌耀心头微凛,“你那护身镜光与地心净火,对邪毒秽物克制之力,非同寻常。”
她并未追问镜光和净火的来历,但那清冷的审视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表象,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朱昌耀心中一紧,脸上却挤出一个虚弱的苦笑:“侥幸…咳咳…得了一点克制邪祟的机缘…若非师姐及时赶到…弟子早已化为枯骨…” 他巧妙地避开了具体细节,将功劳推到“机缘”上,同时再次点明对方的救命之恩,姿态放得极低。
月璃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她的目光再次转向被朱昌耀紧紧抱在怀中的那个封印金属盒。
“此物,乃万毒窟‘万毒噬心大法’凝聚的‘毒心’本源,至邪至秽。”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于他们,是至宝,于旁人,是剧毒灾厄。你夺下它,已结下不死不休之仇。”
朱昌耀抱着金属盒的手指紧了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当然知道这东西是烫手山芋,但神镜的推演和他自身的直觉都告诉他,这玩意儿未来或许有大用!他抬起头,眼神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狠厉:“魔道凶徒,荼毒生灵,死不足惜!此物留在他们手中,只会祸害更多无辜!弟子实力低微,无力根除魔患,但能断其一爪,亦是快事!至于报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这番话,半真半假,却带着一股光棍般的狠劲和少年人的血气,将一个被逼到绝境、却又心存正气的底层修士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月璃清冷的眸子凝视着他,片刻,那冰封般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如同寒潭深处被微风吹皱。她并未对朱昌耀的“豪言壮语”做出评价,只是淡淡地移开了目光,重新投向腐骨灵花被采走后的那个位置,仿佛在感受此地残留的气息。
沉默在弥漫着血腥和焦糊味的空气中蔓延,只有朱昌耀压抑的喘息声。
机会!
朱昌耀强忍着剧痛,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忧虑:“月璃师姐…弟子有一事…心中不安,不知当讲不当讲…”
月璃的目光转回,落在他脸上,静待下文。
朱昌耀脸上露出挣扎和担忧的神色,似乎在组织语言:“弟子…弟子在青州有一…一道侣。” 他刻意用了“道侣”这个更显亲密的词,“她…她天生剑骨,天赋卓绝…只是…” 他顿了顿,眉头紧锁,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只是那剑骨觉醒之后…时常会莫名生出异动…尤其…尤其在月华最盛的子夜…剑气躁动,冰寒刺骨…仿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极北寒渊深处…呼唤着她…引动着剑骨深处的…某种…寒意…”
当“剑骨”、“月华”、“极北寒渊”、“寒意”这几个词从朱昌耀口中吐出时,月璃那如同万载玄冰般恒定不变的身影,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虽然极其细微,但朱昌耀一直死死盯着她,瞬间捕捉到了!她周身那流淌不息的月华剑气,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骤然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微不可察的紊乱!那清冷得如同寒星的眼眸深处,更是猛地掠过一道锐利如电的光芒,如同沉睡的冰凰骤然睁开了眼眸!一股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孤绝、仿佛能冻结时空的气息,不受控制地从她身上逸散出来!
整个山谷的温度,仿佛在这一刹那又骤降了十度!地面上尚未融化的玄冰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变得更加坚硬!
这股气息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月璃瞬间恢复了那亘古不变的清冷孤高,仿佛刚才那一刹那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但朱昌耀的心,却如同被重锤狠狠擂中!
是真的!叶清雪剑骨的异状,与月璃身上的问题,绝对同源!而且,月璃的反应如此剧烈,说明她不仅知道,而且这“寒意”对她而言,是切肤之痛!是深入骨髓的枷锁!
月璃的目光再次落在朱昌耀脸上,这一次,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清冷,更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有一丝极其隐晦的震动,甚至…还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同病相怜?
她红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那清冷的眸子深深地看了朱昌耀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入寒冰深处。然后,她素白的长袖轻轻一拂。
呼——!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清风平地而起,托住了朱昌耀摇摇欲坠的身体,减轻了他伤口的负担。
同时,一枚通体晶莹、如同寒冰雕琢而成的菱形玉符,无声无息地飘落在朱昌耀的怀中。玉符触手冰凉,内部仿佛封印着一缕流动的月华,散发着精纯而温和的寒气。
“此符可助你压制余毒,稳固伤势。” 月璃清冷的声音随风传来,人却已化作一道朦胧的月白光华,冲天而起!
“此地不宜久留。速离。”
余音袅袅,还在冰冷的山谷中回荡,那道清冷孤绝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墨蓝色的天幕尽头,只留下漫天清辉,和山谷中一片狼藉的战场,以及一个重伤濒死、却眼神无比复杂的少年。
朱昌耀紧紧握着怀中那枚冰凉的月华玉符,感受着其中精纯的力量丝丝缕缕地渗入体内,迅速抚平着肆虐的余毒和狂暴的伤势。他抬头望着月璃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如渊。
剑骨的秘密,月璃的枷锁…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危险。
但,线索已经抛出,饵已下。
他低头,看向怀中那个封印着“毒心”的金属盒,又摸了摸贴身存放的《太乙星辉录》残卷,最后目光落在月华玉符上。
收获,同样巨大。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捏碎了怀中一枚传讯玉符。一道微弱的灵光冲天而起,射向毒瘴外围。
接下来,就是等待韩立他们回来,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