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湄南河的水腥裹着寺庙沉郁的檀香,沉甸甸灌入三楼窗棂缝隙。“云顶阁”半露天包厢,垂帘被湿热的晚风掀起一角。远处郑王庙的金顶在血一般的暮色里燃烧,倒映在浑浊的水面,碎成一滩凝固的金漆。
蒋天养枯瘦的手掌摊开在柚木矮几上,掌纹深似沟壑。掌心压着一张卷边的传真纸——那是铜锣湾堂口一个隐秘加密地址发来的即时扫描图,纸面布满褶皱,像是被人用力攥过。图上没有文字,只有一幅用铅笔潦草勾勒的战场示意图:
画工拙劣,但线条里透着一股刻骨的焦灼。
图中央歪歪扭扭画着个简陋的啤酒瓶,瓶身被一把巨大的十字砍刀劈成两截,碎片四溅。旁边两个凶神恶煞的火柴棍小人,一个顶着夸张的爆炸头(显然是和联胜凶名赫赫的大d),一个梳着油亮分头(阿乐),脚下踩着碎裂的瓶渣,头顶飘扬着旗帜般巨大的“乐”字和“d”字。洪兴这边只潦草地涂鸦了一个扛着根半截烂棍子的小人,被打得七零八落,缩在角落颤抖。图的右下角背景里,被粗暴地打了个巨大的血红色“x”,覆盖的纸面上依稀能看出本是一小块画着简陋面条包装袋的轮廓。
空气闷得让人胸口发紧,只听见吊扇叶片徒劳旋转的嗡嗡低鸣,切割着凝滞的热浪。
蒋天养捻动蜜蜡佛珠的手指停在一颗深红色的珠子上。他没有看画,浑浊的眼珠抬着,穿透垂帘缝隙,锁死在河对岸那片灿烂辉煌的庙宇投影上。目光如同两枚沉入河底的古老铜钱。
“浩南。”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老船木,“洪兴……哑火唔止(哑巴了不止)一日了。”
他抬起那只枯瘦如松枝的左手,不是指点,更像拂去空气中并不存在的尘埃。食指极其缓慢地、重重地点向图面上那个蜷缩角落、扛着烂棍的洪兴小人,指尖落在它颤抖的轮廓上,用力摁下,仿佛要将那纸背戳穿。停顿。指腹甚至在那颤抖的线条上,极其轻微地碾了一碾。
“……只(这)根烂棍,” 他喉咙里滚出的字眼带着一种粘稠的铁锈味,目光终于从那晃动的光影里拔出来,浑浊的瞳仁深处映出对面陈浩南沉静的脸,“就系(就是)张残契。”他手指抬起,那纸面小人被戳摁的地方留下一个汗湿的圆形凹痕,凹痕边缘沾染了一点他指腹沁出的汗脂,在暮色里闪着微弱的光。他声音陡然沉下几度,如同压低的雷声在水底滚动:“……再冇(没有)人扛得起,洪兴……”喉结滚动,吐出两个字:
“……填海。”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那压在桌角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里不知何时捏着一个矮胖的、贴着花哨泰文标签的棕色玻璃瓶——本地街边常见的草药特饮。瓶口塑料盖拧开一半,露出里面深褐色、气味刺鼻的浑浊液体。他看也不看,手腕轻轻一翻!
哗啦——
黏稠如血浆的深褐色药水猛地泼在矮几中央那幅潦草的局势图上!液体瞬间浸透纸张,那些狰狞的“乐”字、“d”字、破碎的酒瓶、溃败的小人线条,如同沾了水的劣质油彩,迅速模糊、晕散、纠缠成一团深不可测的污浊泥淖!刺鼻的草药味混合着廉价甜精的气味轰然炸开,灌满鼻腔!
蒋天养浑浊的眼珠如同两块淬过火的阴石,穿过四溅的深褐药液和急速洇染溃散的纸墨,死死盯在对岸陈浩南眼底那片沉静的倒影深处。他的动作,是倾覆,更是催逼!
陈浩南的身体纹丝未动。白色的亚麻便服领口被窗外河风微微拂动。他那双如同平静深潭的眼眸里,蒋天养泼下的那片污浊正沿着图纸纹理疯狂蔓延,摧毁所有的符号与线条。那片浑浊的背景深处,蒋天养手指重重戳点过的那个代表陈然的、模糊变形的“小人”身影,似乎要被彻底淹没在深褐色的漩涡里。
他缓缓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越过被污液浸透、如同战场腐尸般的画纸,极其平稳地端起了面前小几上那杯早已冷透的青柠檬水。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冰凉刺骨。剔透的玻璃杯底,透过清凉的液体,杯底垫着的棕榈叶纹路清晰可见。
蒋天养的目光如黏稠的胶质,裹住陈浩南托杯的手指。
没有言语。
几秒钟的沉默拉得如同绷紧的弓弦。窗外湄南河对岸的辉煌光影碎在水波里,像一个嘲弄的笑靥。
陈浩南的手指收紧,杯壁的水珠因压力汇聚、滴落。他的目光最终离开杯底晃动的光斑,抬起。
视线精准地、不容置疑地穿透整个包厢的浊浪暗涌,落在蒋天养那双浑浊的、带着巨大压力与无声催促的眼睛上。同时,沾着一点蒋天养指腹油汗痕迹的食指轻轻抬起——没有指向纸面,更没有指向窗外。而是平平地在冷杯沿上轻轻一点。指尖点在玻璃杯外侧凝结得最大的一颗水珠上。
水珠颤动了一下。杯壁内倒映着的那片浑浊的画纸溃不成形,小人如同溺毙在污水中。
陈浩南的目光与那指尖轻点水珠的动作同步,沉静地迎视着蒋天养焦灼的催促,每一个字清晰低沉,敲在粘稠的空气里,如同冰冷石钉:
“根(烂棍),我揸过(我握过)。”
他微微停顿,指腹点在冰凉杯壁的汗印上,像是抚过枪柄的旧伤疤:
“契(那份沉甸的旧约),我还紧(我还在还)。”
第三句,声音陡然凝沉,目光如同凿进蒋天养浑浊眼底的铁锥:
“但洪兴块招牌……”
他没有说完。目光倏地从蒋天养脸上移开,投向包厢连接里间洗手池的柚木小门缝隙后,那个不知何时无声出现的剪影——穿着靛蓝工装夹克、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阿积。
“……太重。”三个字落在空处。
水珠在他点按的指尖下,无声碎裂,沿着冰冷的杯壁滑落,留下一条细长的水痕。杯中那片污浊画纸的倒影,依旧在冰冷的柠檬水里无声溃烂。
风吹过垂帘。河水倒映的金顶碎成万点金屑。
陈浩南朝阿积那几乎融在门廊暗处的身影,极轻微地一点下巴。阿积身体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强弓,瞬间领命后撤。
铜锣湾的夜风带着海腥和未散的硝烟味,刀子般刮在脸上。“健康小当家”粤港旗舰配送中心顶楼的环形平台上,风扯得陈然的衣袂猎猎作响。他独自伫立在黑暗边缘,脚下巨大的冷库阵列在远处城市光污染下如同冰冷的钢铁墓碑,投下死寂的长影。
手机屏幕幽光在掌心亮起,刺痛了视网膜。那幅由曼谷加密线路传输过来的照片清晰无比:
蒋天养枯瘦的手压在污浊浸透的图纸上,旁边那杯冰凉的青柠檬水倒映着溃烂的战场象征。
照片下,附着陈浩南指令的加密代码:
【命】
【陈然】
【即日揸洪兴印信】
【铜锣湾】
【天塌顶之】 (天塌下来,顶住)
代码最后一行突兀地缀着一句与冰冷指令截然不同的东西:
「记得睇住(照看)阿积腰伤。」
陈然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顿了一瞬。极细微。然后屏幕暗灭。黑暗重新将他吞噬。
楼下。厂房主体那片巨大黑影深处。应急灯惨白的光束鬼爪般刺破浓烟水汽,在“筋斗云”流水线核心区域投下晃动的光痕。巨大的布勒分拣机如同被剖开腹部、暴露内脏的钢铁巨兽,冰冷地偃旗息鼓。
阿积整个人半身几乎探入机器内部巨大的检修豁口。沉重的全封闭防护面罩下传来沉闷而压抑的喘息。汗透的工装连体服紧绷在虬结的肌肉上,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拉扯着左腰那道盘踞扭曲的旧伤疤,如同烧红的刀在缓慢切割。那伤是昨夜强行续命、极限拆解齿轮轴时留下的。
汗水在高温蒸腾和剧痛中模糊了视线,隔着厚重的防辐射护目镜,眼前只有高速旋转散热风扇投射的、如同万花筒般癫狂变幻的紊乱残影!巨大的离心力下,任何靠近的物体都会被搅碎!他屏住呼吸,腰背弓起的弧度如同被压到极限的弓弦!指间夹着的那把特制钛合金超薄绝缘探针!尖端稳定如磐石!正逆着狂暴的气流!缓缓递向风扇轴承后方深处某个缝隙里——
那枚闪着微弱冷光、嵌入在致命位置的三角棱形金属异物!
探针距离狂怒的扇叶不足五厘米!高速旋转带起的锐利风刃切割着绝缘探针的柄身!每一次风压掠过,都激得阿积护目镜下眼角的肌肉剧烈一跳!巨大的风扇轰鸣如同死神的咆哮灌满耳腔,几乎要震裂他的鼓膜!汗水像溪流冲刷睫毛缝隙,视野一片朦胧。
探针尖端在狂暴气流和极限视觉干扰下,终于触碰到了目标!不是硬撞!那冰凉的金属异物传来极其轻微的“咔”一声!如同精密手表卡榫被钉入位置!
异物瞬间脱离!如同被激活的毒针!顺着探针预留的微角度导槽激射而出!
“咻——!”
一声极其短暂、细锐的破空轻啸!
寒光如电!在阿积几乎凭肌肉记忆完成的极限侧颈偏头瞬间!那道细影贴着他的防化面罩密封圈激射掠过!噗嗤一声!狠狠钉入旁边厚重的合金支撑柱!大半截没入钢骨!只留下一小点闪烁不定的寒芒!在震动中兀自嗡鸣不绝!
安全!
阿积紧绷的神经如同绷断的弓弦,猛地松懈!巨大的疲惫感和左腰伤疤钻心剜骨的剧痛海啸般淹没上来!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一晃!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机器外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个深长的吸气都像拉扯着伤处的新刀口,冷汗像瀑布般从额头淌下。布满油污手套的手指颤抖着抬起,隔着防化面罩,轻轻按压在腰腹那道渗血的旧伤位置。隔着厚厚的防护服都能感受到肌肉绷紧痉挛的剧痛抽搐。
黑暗中,几滴刚从额角落入护目镜内部的汗珠,滚过视野,模糊地倒映着机舱内闪烁的应急红光。红光摇晃,如同铜锣湾街头摇曳的、不祥的霓虹。
顶楼平台,陈然依旧立在夜风里。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只有一行字跳出:
「东西拔了。」
发信人:阿积
远处,夜总会“丽晶皇宫”顶楼新竖起巨幅广告牌突然点亮!巨大的“乐”字在霓虹管缠绕下猩红夺目,如同浸血的墓碑砸落在铜锣湾的天际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