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屯门酒楼三楼,巨大的宴会厅空气凝滞如铅。惨白的射灯光束如监狱探照灯刺下,将大理石地面每一道金粉点缀的缝隙都照得如同待画的符箓。那条猩红刺目的投票横幅高悬半空:「屯门话事选举 投票当堂开」,字字如干涸的凝血。
场地中心空荡荡,如同行刑前的广场。环绕着核心区域三张高背王座,黑压压坐满了票权在手的“叔父”、“红棍”、“陀地”。无人交谈,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上百道视线交织碰撞,贪婪、焦灼、心虚、麻木……在惨白的光线下蒸腾出混杂的浊气。
前排居左的那张宽大仿红木太师椅里,生番陷坐其中。那张如同被强酸泡过、坑洼扭曲的脸上,每一道狰狞疤痕的肌肉都在难以自控地抽动、舒展。眼袋浮肿,但眼珠深处却跳跃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亢奋光芒!金砖堆出的票山! 前方唱票席上,代表他生番的红色筹码早已堆积如山!远远压过代表山鸡的蓝色、以及零星几个无足轻重的黄色弃权票!
他强忍着拍腿狂笑的冲动,粗糙的手指神经质地一遍遍摩挲着脖颈间那条足有小拇指粗的赤金项链坠子——雕工粗糙的巨大关公头像,那是昨晚才从一个“懂事”叔父手里“赢”回来的彩头!硬邦邦的沉重感贴在皮肉上,带来踏实的、掌控一切的眩晕。
眼角余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甚至怜悯,刺向隔着几张座椅的山鸡。
山鸡如同受了重伤的困兽,歪在椅子里。脸上新贴的纱布渗出暗红的痕迹。右手僵硬地扶着扶手,被玻璃割裂的小臂包扎在西装袖口下隐隐透出轮廓。脖颈上那条标志性的粗金链此刻像冰冷的绞索,勒得他脸色更加惨白,呼吸急促。死寂的气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他几乎能清晰听见选票摩擦纸页的沙沙声像是死神低语,每一声都宣告他山鸡派系在屯门的彻底崩盘!他的眼底充血,不甘、屈辱、愤怒混杂的猩红血丝几乎要爆裂开来!死死盯着唱票人手中那支又代表生番的红笔划过纸张!
前方唱票台上。一个干瘦、戴着酒瓶底般厚眼镜的司仪,声音平板无波地唱票:
“老九叔父,红签!”
红签木牌被放入写有生番名号的托盘。
“兴隆街大b哥,红签!”
又一枚红签入盘。
……
堆积如山的红签像烧红的烙铁,将生番眼中的疯狂彻底点燃!他几乎要不顾一切站起来了!嘴角的狞笑如同即将挣脱束缚的恶鬼!
就是现在!
一道如同淬火过的冰冷音波,没有丝毫征兆地炸响在死寂的宴会厅上空!不高,不怒,却带着金铁交鸣的绝对穿透力,瞬间冻结了所有喧响!
“慢。”
所有人的心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停!如同受惊的鸟群,上百道凝固的视线瞬间循声望去!
靠侧壁稍后的一排椅子上,一直如同融入阴影雕像般的陈浩南,缓缓站起了身。动作不大,却带着某种石破天惊的决然力量。他穿着合身的黑色长袖丝质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扣着哑光金属袖扣,领口松开一颗,露出清晰的锁骨。与场内所有人的情绪紧绷截然不同,他身上只有一片冻结了所有情绪的深寒沉静。脸上无喜无怒,眼神如同望穿冰海深渊的古井,平静得令人心悸。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径直穿透那诡异的射灯森林,精准地落在主席位上闭目捻动佛珠的蒋天养脸上,微微躬身行礼。同时,左手抬起,极其平稳地向前一引。
一个穿着灰色西裤套夹克、面孔如同被熨斗烫过般毫无表情的中年男人——龙五,手托着一个用印有香港卫生署封条图案的牛皮纸公文袋,肃穆如同捧着祭品匣子,无声地自陈浩南身侧后方几步外的阴影里走出。步履沉稳,皮鞋在大理石地面敲击出清晰、冰冷、如同钟表秒针滑动的单调音节。
嗒。嗒。嗒。
龙五停在唱票台前方空地中央。那公文袋在惨白射灯下如同染血的棺椁。他没有说话,甚至没看那唱票司仪一眼。双手托举纸袋,极其郑重地向前平伸。
那死寂的气氛沉重得如同实体!空气似乎都凝固成了钢块!
蒋天养捻动佛珠的手指倏然停住!
那一瞬间的停滞,如同神佛垂落视线!无形的巨压降临!整个空间的气流骤然凝滞!所有屏住的呼吸仿佛都被冻结在肺腔深处!
一直阖眼如定、悲悯世人的蒋天养,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皮!
那双混浊的老眼如同开启的古墓。没有滔天震怒,没有意外疑惑。眼底深如寒潭,浑浊的底色下沉淀着历经无数风暴后的幽邃与冰冷。目光如同两柄淬毒的冰锥,钉在陈浩南那平静的脸上,仿佛要刺穿那沉静的表皮,洞见隐藏的脉络。又如同无形的天平,在掂量着这颗胆敢当众掀翻棋盘的棋子的分量。
几秒钟的沉默。宴会厅里只剩下龙五手中公文袋一角微微颤抖的塑封胶带的反光。
蒋天养的嘴角,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向两侧拉扯开一道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褶皱。
龙五立刻会意!动作干脆利落到极点!双手猛地一撕!封条刺啦啦碎裂!露出里面厚厚一叠文件、照片、光碟和——一个装在透明塑胶证物袋里的银色便携式录音笔!
照片!刺眼的证据如同毒蛇出洞般被龙五抽出高举!
第一张照片:深水埗仓库铁栅门外,刀疤炳那张带着蜈蚣疤痕的脸和黎胖子专属wK9988面包车牌照同框特写!刀疤炳手中赫然拎着一只印着东升“雷”字暗标的旅行袋!
第二张照片:雨中集装箱夹缝深处,刀疤炳狂躁扭曲的脸对着海事卫星电话怒吼!放大的截图指向那熟悉的疤痕走向!
第三张照片:红外热成像下的巨大仓库内部画面! 黎胖子清城物流中心内部构造!在某个贴着生番“海记水产”标牌的巨大冷冻货柜旁!一个被荧光显影喷雾标记出来的暗门轮廓!暗门下方缝隙渗透出低温保存特有的冷蓝色光斑! 标记旁边是几个被荧光圈出的温度异常点——人体热源标记!守卫!几张同时展示的纸面报告:卫生署下属检验中心出具的面粉(海洛因)化验报告!毒资流水账单复印件!目标冷冻柜编号——黎胖子仓内!
最关键:一份压在最下面的联合警队行动报告复印件!报告上用红笔画圈打钩的仓库行动成果栏赫然列着:现场查扣纯种高浓度海洛因原料及成品超过二十公斤!来源渠道指向……东升奔雷虎名下的地下加工厂!
照片如同带着荆棘的钢鞭,狠狠抽在生番扭曲的脸上!他眼中那跳动的疯狂火苗如同遇到极地寒流般“刺啦”一声骤然熄灭!瞬间化为一片不敢置信的死灰!身体猛地弹起半尺!又被椅背死死抵住!那张布满沟壑的脸血色瞬间褪尽!只剩惊骇、恐惧、如同活见厉鬼的灰败!
“呜——!”一声如同被踩了脖子的鸭子般嘶哑的干嚎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却被巨大的恐惧死死堵在气管里,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龙五不待任何人反应,拇指狠狠按下录音笔侧面的放音键!
“咔哒!”
轻微响动如同死神弹指。
刺刺拉拉的电噪响起,旋即传出刀疤炳那独一无二、沙哑如破锣、透着残忍和急躁的声音,清晰无比地灌满整个死寂空间:
“……**炳哥你尽管安心!港岛货仓那些‘白面’(海洛因),纯度绝对顶!都是东升雷哥自己的线!黎胖子那条破船也打点好了!明天下午三点,‘货’直接进生番哥的‘海记’冷冻柜!暗号‘东风冻鱼’,你记得派得力仔去接!生番哥那边……哼哼……今晚金条送足!保证他明天在酒楼坐稳屯门龙头位置!谁敢反水?我东升奔雷虎拆他全家!雷哥说过,扶生番这个粉肠上位,就为堵死洪兴门!插把尖刀进去!让洪兴……万劫不复!!!”
最后四个字:“万——劫——不——复——!!!”通过宴会厅的顶级音响设备,如同万千恶鬼从地狱深渊齐声咆哮!裹挟着爆炸的回响!狠狠砸穿了生番最后的精神屏障!也如同烧红的钢水,泼向在场所有脸色惨白、浑身冒冷汗、之前收过金砖金表的叔父红棍们!
哗——!
死寂的冰面瞬间被打破!山呼海啸般的惊惧、哗然、倒吸冷气声如同风暴席卷整个宴会厅!上百张面孔上的表情如同翻书般变换!震惊!恐慌!难以置信!羞愤欲死!山鸡猛然站起,椅子被带倒发出刺耳声响!他脸色由极度惊愕迅速转变为暴怒的血红,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对面瘫软的烂泥,脖间那条粗金链剧烈晃动!
“生——番——!!!”山鸡的咆哮如同受伤猛兽的决死嘶吼!带着被背叛的剧痛和暴起杀人的怒意!“你条仆街冚家铲!!!居然勾结东升奔雷虎!!!要拆洪兴根基?!!”
生番如遭雷击!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血液的皮囊,彻底从那张象征着准话事人的奢华太师椅上瘫软滑落!双腿一软,“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那张布满疤痕的烂脸扭曲到极致,嘴巴徒劳地张开,如同溺水者,只发出“嗬嗬…嗬…”绝望的漏气声!尿液失控地浸透了价值昂贵的西裤裤裆!臊腥气味混着巨大的恐惧瞬间弥漫开来!
他完了!彻底完了!奔雷虎的录音!二十公斤白粉!卫生署的查抄报告!人赃并获!证据链如钢索,将他死死绞住,钉在了勾结外敌、祸乱洪兴的十字架上!不止是他!是整个屯门所有参与收金吞贿的人,都被拖上了这艘在公理人赃前撞向冰山的必沉之船!
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回最高宝座上那尊捻动佛珠的神像。
蒋天养脸上的悲悯如同被一阵风刮过,瞬间消失。那张富态的脸上,如同坚冰爬过冻土,覆盖了一层森然的、带着刀霜的寒气。那双浑浊的老眼睁开了一条更加狭窄的缝隙,缝隙深处不再是幽邃,而是一片彻骨的冰冷和……被冒犯龙威的深沉暴戾!
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住。紫檀珠串发出细微的裂响,一串珠子被他紧紧攥在了掌心。
那只原本稳稳搭在座椅扶手上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没有激昂痛斥,没有厉声判决。
只有食指。一根干瘦却带着千钧重量的食指。如断头台的铡刀,缓慢而沉重地指向——
跪在大理石地上、瘫软如泥、裤裆秽物流淌、眼神只剩下彻底的毁灭与空洞的生番!
随着这无声一指。
龙五冰冷无波的声音终于响起,如同法官宣读判决书,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一个人心头:
“洪兴叔父会及龙头蒋生裁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张因绝望而麻木的烂脸:
“洪兴屯门堂口候选人,生番。”
“勾结东升奔雷虎耀扬,以社团‘白面’(海洛因)交易牟利,阴谋败坏洪兴根基,置全港兄弟于不义险境。”
“罪证确凿。”
“依洪兴家法……”
声音陡然变得凝重、肃杀、如同宣读死刑敕令:
“即日——逐出社团!三刀六洞!断手足!填海!其所有地盘账目,归社团公中处置!”
三刀六洞!断手足!填海!
最后四个字落下,如同一道从九天落下的惊雷,将生番最后残存的意识彻底劈成飞灰!那具瘫软在地上的躯壳猛地一阵剧烈痉挛!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惨烈干嚎!如同被拖上祭坛待宰的猪猡!四肢并用,涕泪横流地想要爬向主席位下的那片阴影!
“蒋生!蒋生饶命啊!我…我是被奔雷虎那个粉肠逼的!我……”
他身后阴影里,几个穿着黑色西装、面容如同刀刻斧凿的社团执法队成员如同鬼魅般无声涌出!动作迅疾如电!没有半分怜悯!
两双布满老茧、青筋虬结的手如同铁钳!死死扣住了生番拼命挣扎的左右手腕!巨大的力量瞬间将枯瘦的手臂反扭向上!拧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生番的惨嚎瞬间转为尖锐刺耳的断弦声!颈椎如同断了根的枯草被拉扯得向后反弓!那张坑坑洼洼的脸颊被地面粗糙颗粒狠狠摩擦!血痕带着皮肉翻卷!
咔嚓!咔嚓!
清脆恐怖的断裂声!是生番双腿膝关节被暴力踹断的声音!剧痛让他身体疯狂弹起!又被死死按回冰冷的石面!嘴里喷出血沫和半截断舌碎肉!
一根打磨得极其尖锐、足有手臂粗、前端三道锋利弧口如同鲨鱼利齿的合金短矛——三棱破脉剔骨锥!在头顶射灯投下的惨白色光柱中,带着一道森寒刺目的反光!如同审判之矛!被一个戴着黑色面具的执法成员高高举起!
生番绝望的、布满血泪的瞳孔在那森冷矛尖的倒影中,瞬间缩成了针尖!
噗嗤!!!
利刃刺破皮肉,深深扎入骨缝的沉闷血肉撕裂声!在死寂的宴会厅里,如同地狱刮骨磨刀的声音,让每一个在场的灵魂都发出无法抑制的颤栗!
……
一条沾满了鲜血、鼻涕、尿渍和暗红色油污的金色项链,沾着生番耳朵上被粗暴撕扯下时带落的碎肉和一滩浓稠腥臭的液体,像个被抛弃的垃圾,“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光可鉴人的意大利黑云石地面上。那枚雕工粗糙、象征义气的关公头像沾染血迹,躺在浓痰一样的黏液中间,面目狰狞。
龙五那双一尘不染的黑色小牛皮鞋尖,无声地停在了这污秽的垃圾旁边。他没有弯腰,只是那冰冷的、如同冰封湖面般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所有面色死灰、冷汗淋漓、簌簌发抖的叔父、红棍、陀地。
那目光如同剔骨尖刀,刮过每一寸藏着金表的袖口、摸着金戒指的手指。凡是被他目光触及之人,无不猛地低头或挪开视线,仿佛那目光能灼穿灵魂,烧尽他们见不得光的肮脏交易。
“屯门话事权……”
龙五的声音平直而清亮,如同最精准的报时钟,在血腥和呕吐物的腥气中清晰回荡:
“山鸡,得票。全数有效!全权执掌!”
声音落下,如同给一场血淋淋的戏剧画上休止符。他抬起脚,精准地、如同踢开一粒石子般,将那条沾满了生番血浆和秽物的粗金链子,“啪”地一声踢飞出去,金链滑行过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撞在墙角垃圾筒边缘,发出一声空洞的脆响。
整个宴会厅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口气,陷入一片死寂的、带着血腥味的真空。
主席高台上。空置的太师椅冰冷无言。椅背上象征尊位的繁复红木雕花,在斜射的惨白灯光下如同一道道干涸凝固、盘绕虬结的……血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