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夏婉用牙齿咬断线头,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煤油灯的光晕在午夜显得格外昏黄,映照着她指腹上密密麻麻的针眼。
这是本周第三件需要缝补的干部制服,完工后能换来五斤粮票和半尺布票。
\"娘,我饿......\"
小床上,三岁的墨云蜷缩着身子,小手按在咕咕叫的肚子上。夏婉看了眼墙上的挂历——离月底发工资还有四天,粮缸里只剩下薄薄一层玉米面。
\"乖,闭上眼睛睡觉就不饿了。\"夏婉放下针线,从抽屉深处摸出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桃酥,这是上周李大姐偷偷塞给她的,\"来,慢慢含着吃。\"
墨星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来,小手珍惜地捧着来之不易的点心。
夏婉鼻子一酸,想起这孩子上个月在食堂偷吃剩菜被抓的场景。当时食堂主任揪着孩子的耳朵骂\"小崽子\",要不是王雪梅恰好路过......
\"砰!\"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夏婉针线筐都打翻了。这个点会是谁?她下意识把孩子们护在身后,摸向门后的铁锹。
\"夏婉同志?是我,王雪梅。\"
听到这个声音,夏婉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她拢了拢散乱的头发,拉开门栓。门外,穿着笔挺干部服的王雪梅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兜,身后还跟着个缩手缩脚的陌生男人。
\"王主任?这么晚......\"
\"给你送点东西。\"王雪梅径直进屋,把布兜放在桌上,里面露出黄澄澄的棒子面和两棵大白菜,\"听说墨辰在学校晕倒了?这孩子太瘦了。\"
夏婉尴尬地搓着围裙上的补丁。自从上个月恢复名誉后,王雪梅时不时会来\"关心\"她的生活,但从未像今天这样深夜造访。她偷偷打量那个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男人——约莫三十五岁,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包,正盯着掉漆的门框发呆。
\"这位是......\"
\"我堂弟王树槐,矿上的爆破员。\"王雪梅把男人拽进屋,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一下,\"人老实,成分好,三代贫农。\"
夏婉突然明白了什么,耳根烧了起来。她急忙转向灶台:\"我......我给王主任倒茶。\"
\"别忙活了。\"王雪梅按住她的手,声音突然压低,\"夏婉,组织上研究过了,你一个人带三个孩子太难了。树槐虽然家底薄,但工资不低,每月能拿五十块......\"
\"王主任!\"夏婉声音发抖,\"墨寒他...他可能还活着...\"
王雪梅叹了口气,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台湾方面最新回复,周墨寒一个月之前坐车离开,下落不明。\"
文件上的公章刺痛了夏婉的眼睛。
\"娘......\"
里屋传来墨云带着睡意的呼唤。夏婉如蒙大赦,快步走进去安抚孩子。透过门缝,她看见王树槐正弯腰捡起她掉落的针线,动作笨拙却认真。这个细节莫名让她心头一颤,墨寒从来分不清针脚的正反面。
\"夏婉同志,\"王雪梅跟进来,语气不容拒绝,\"明天周日,树槐休息。让他来帮你修修房顶,上次下雨不是漏了吗?\"
夏婉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点头。她知道拒绝没用——自从恢复工作后,王雪梅就以妇联主任身份对她\"特别关照\"。在这个集体大于一切的年代,个人的情感必须服从安排。
送走两人后,夏婉瘫坐在椅子上。王树槐留下的牛皮纸包静静躺在桌上,里面是半斤水果糖和一本崭新的算术本。糖纸上的\"上海大白兔\"字样让她恍惚,这是墨辰出生那年,墨寒也曾托人从上海捎来的喜糖。
夜深人静,夏婉从床底拖出那个上锁的小木箱。钥匙转动的声音惊醒了浅眠的墨云,他揉着眼睛坐起来:\"娘,你在看爸爸吗?\"
\"嗯,睡吧。\"夏婉抚摸着褪色的结婚照。
照片里穿西装的墨寒剑眉星目,搂着穿旗袍的她,那天他亲手给她别上白兰花,说要比塔前那对千年连理枝还要长久。
窗外传来夜班矿工的咳嗽声。夏婉突然想起王树槐布满老茧的手,和墨寒修长灵活的手指完全不同。
这个沉默的男人在临走时,偷偷指了指墨星磨破的布鞋,比划着\"我带皮料来补\"的口型。
\"娘,你会嫁给那个叔叔吗?\"墨鹤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小手按在照片上,\"他...他会不会打墨辰?上次食堂......\"
夏婉一把搂住孩子,眼泪砸在相框玻璃上。
这个问题她问了自己无数遍,在墨辰偷馒头被追打时,在墨云发烧她背去医院时,在每个月底数着粮票发愁时。
可每次想妥协,墨寒那句\"我死也会爬回来\"的誓言就会在耳边炸响。
第二天清晨,夏婉被屋顶的敲打声惊醒。透过窗户,她看见王树槐光着膀子蹲在瓦片上,后背晒得黝黑,脊椎骨节分明得像是要刺破皮肤。见她在看,男人慌张地扯过挂在树杈上的衬衫,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
\"夏、夏同志,我带了点......\"王树槐从工具袋里掏出两个铝饭盒,\"矿上的肉包子,还热着。\"
饭盒打开的瞬间,久违的肉香让三个孩子像小兽般围了上来。夏婉注意到王树槐自己只啃着黑乎乎的窝头,却把肥肉馅都挑给墨辰。
\"王树槐同志,你......\"
\"我哥死在矿上,留下嫂子和两个个侄子。\"王树槐突然开口,眼睛盯着自己开裂的胶鞋,\"我知道......知道养别人家孩子啥滋味。\"
这句话像把钥匙,轻轻打开了夏婉紧闭的心门。她默默盛了碗稀粥推过去,男人受宠若惊地用双手接住,指关节上全是爆破作业留下的疤痕。
中午修完屋顶,王树槐又主动劈好了够烧半个月的柴。夏婉留他吃饭,他却红着脸摆手,从裤兜里摸出个报纸包:\"矿上发的劳保手套,我用不上,给孩子们改改,能当棉鞋...\"
王雪梅傍晚来时,正撞见夏婉在院角烧纸钱——那天是墨寒的生日,327。她皱着眉头踢开未燃尽的黄纸:\"还惦记呢?树槐哪点不好?人家不嫌弃你带仨拖油瓶......\"
\"王主任!\"夏婉第一次提高了嗓门,\"墨辰和墨鹤,墨云他们不是拖油瓶!\"
\"行行行,随你怎么说。\"王雪梅不耐烦地挥手,\"下周日矿上放电影,你带孩子们去,树槐留了前排票。\"她转身时又补了句,\"对了,你教师进修的名额批下来了,下个月开始。\"
这分明是交换。夏婉攥着电影票,看着王雪梅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进修意味着工资涨一级,孩子们能吃饱,墨辰可以买那双渴望已久的白球鞋......代价是什么?她不敢细想。
夜深人静,墨辰不知何时醒了,他对夏婉说:“娘,我想爹了……”
夏婉突然做了决定。第二天一早,她敲开了矿工宿舍的门。王树槐显然刚下夜班,脸上还带着煤灰,见到她时惊得把搪瓷缸都打翻了。
\"王同志,我......\"夏婉深吸一口气,\"我可以和你成亲,但有三件事要说清楚。\"
王树槐手忙脚乱地擦着泼了一地的茶水,连连点头。
\"第一,墨寒如果回来,我们的关系立即终止;第二,孩子们不改姓;第三......\"她声音哽咽了,\"别让他们叫你爹。\"
出乎意料,王树槐长舒一口气,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夏同志,其实......其实我本来想说的是,我们可以只做名义夫妻。\"他挠着后脑勺,\"我……不能有孩子……是矿上炸坏的……\"
夏婉愣在原地,突然明白了他那些异常的拘谨和闪躲。
\"还有……\"王树槐从床底拖出个铁皮箱,取出一张泛黄的报纸,\"上个月清理旧矿道,发现这个......\"
报纸是《仰光日报》,角落里有张模糊的照片:一群戴着手铐的人被押上卡车,其中有个侧影极像墨寒。
夏婉双腿一软,扶住门框才没摔倒。几年过去,这是第一个确凿的线索。报纸上的日期像闪电般击中她——1949年3月27日,墨寒的生日。
\"我打听过了,\"王树槐压低声音,\"那个矿道当年是国民党残部关人的地方。下个月......下个月我要去新矿点,听说就在那片山区......\"
夏婉抬头看着这个老实巴交的矿工,突然发现他浑浊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