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灰瓦的文华楼爬满了油绿的常青藤,古史教研室的门窗是厚重的深色实木,推开时“吱呀”一声,带着时光滞涩的回响。
教室里弥漫着旧书特有的霉味与墨香,混合着窗外新修剪草坪的清新草汁气。
午后慵懒的阳光斜斜地穿过老式的格子窗,在磨损得油亮的深棕色课桌上投下光斑,空气里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舞动。
周天缩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面前摊着本旧得卷边的《秦汉简牍考释》,书页空白处爬满了他潦草难辨的鬼画符——那是他昨晚在校园后山那处人迹罕至、据说葬过前朝几位大儒衣冠冢的荒坡上,尝试引动稀薄地脉文气时留下的行气路线草稿。
真气运行磕磕绊绊,此刻困得眼皮直打架,脑袋一点一点,像在给桌上的竹简断句做磕头批注。
“咳咳……诸君请看这份‘里耶秦简’残片影印图,‘迁陵启陵乡’的公文往来……”讲台上,瘦得竹竿似的老教授扶了扶鼻梁上摇摇欲坠的老花镜,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缓慢地讲述着两千年前的公文流转。
就在周天下颌要彻底磕上桌沿时——
“啪!”
一声清脆的、带着软物弹性的轻响,不轻不重地击打在他左肩窝的天宗穴附近!
力道精妙——瞬间激得他肩颈僵直的经络一个激灵,昏沉的神智如同被无形的细针扎醒!
周天猛地抬头,睡眼惺忪间,只见一本深蓝色封皮、厚重无比的《黄帝内经·灵枢》精装合订本,正被一只纤长白皙的手从容地收回。
手的主人从周天旁边的空位上款款坐下。
位置巧得很,卡在周天与通往过道的空当之间。
乌黑长发用一根朴素的墨玉簪松松挽起,几缕散发柔顺地垂在光洁的颈侧。
她穿着简单素雅的月白色盘扣斜襟衫,下身配一条深青色棉麻长裙,干净得如同被雨水洗过的栀子花瓣。
怀里抱着的不止那本《灵枢》,还有本硬皮精装的《内科学》。
她将书轻轻放在周天课桌的右上角,姿态自然得仿佛原本就该坐在那里。
随即微微侧身,白皙的手指捏起一支细长的银杆钢笔,笔尖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流泻出干净利落的行楷小字,竟是接下了老教授刚刚讲述的“迁陵乡户政疏漏”要点。
周天:“……”
他使劲眨了眨眼,才确认自己没睡晕过去。
医学院的人跑来历史系听里耶秦简?
这画风……比他用竹简当符纸还离谱!
她身上的气息干净清冽,是医用酒精混着某种草木清露的味道,压住了周围的书霉气。
“苏……同学?”
周天终于找回了自己舌头,声音干涩得带点磨砂感,“您这……走错片场了?解剖实验室在楼下西区。”
苏颜笔尖没停,也没抬头,只微微偏了偏脸,露出小半边光洁的侧颜。
阳光勾勒着她挺翘的鼻尖和唇瓣自然的粉色。
“跨学科选修学分。”
她声音不高,清凌凌地落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范围里,目光在周天课本空白处那些潦草混乱的“地脉文气图”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半秒,如同医生瞥见患者手背上错误的穴位标记,“医学院的《秦汉社会医疗史溯源》交叉课题。
张教授这边的制度考据文献基础……更扎实。”
这时,讲台上的老教授刚好讲到一块残简记载:“……乡啬夫名‘起’,呈报陵瘴恶疾,迁陵丞议‘遣巫祝祷之,三牲祭,皆未见愈’……”(注:里耶秦简中确实有类似关于地方疾病上报和应对的记载)
苏颜的笔尖骤然停在那“遣巫祝祷之”五个字旁。
她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指尖捻着一页空白笔记纸,唰地撕下一小溜纸边,翻到背面。
银笔轻点墨,在纸背快速落下几行极其流畅娟秀的小字:
【病症:陵瘴(疑山岚瘴气或地方性传染热症)】
【官定疗法:巫祝(心理安抚) + 三牲祭(资源浪费)】
【实际病因分析:缺】
【疗效评估:否】
【核心误判:病因溯源缺失,未对症】>【建议:转诊至医学系病原检测组复测】
她把这片指甲盖大小的纸片,两指轻轻捏着,像医生开处方签,极其自然流畅地从桌子下沿的空隙滑到周天摊开的课本正中央——恰好盖在“遣巫祝祷之”那五个秦简原文的旁边。
字迹小如蚊蝇,内容却如同精准的药理学诊断报告。
周天看着那片微黄的纸片和上面那几行精准无比、还带着点“望闻问切”讽刺感的“处方笺”,再抬头看看讲台上摇头晃脑的老教授,嘴角忍不住抽搐起来。
他拿圆珠笔杆,在那“核心误判”四个字上点了点,用更低的、近乎气声的腔调回道:
“苏大夫,诊断精准!
这古人‘起’要是能穿越过来,肯定给您献面‘华佗再世’的锦旗!”
他顿了顿,指了指教授,故意一本正经地压低声音,模仿古代巫祝的口吻,“不过嘛……三牲祭……祭品好歹也算医疗资源?
羊肝补血、牛髓壮骨……马…马肉有点柴,烤了加孜然也算道硬菜?
您看人家起码没全浪费在迷信费上,还顺带提供了患者术后营养餐嘛!
急急如律令——古人也是要恰饭的啊!
他一边说,一边做了个夸张的、仿佛在空气中抓起大块“马肉串”使劲啃的动作。
苏颜笔尖在“疗效评估:否”上点了点,没抬头。
只在那片纸的背面极其微小的角落里,又添了两个字,字迹更小,却笔锋凌厉:
【营养吸收率:待考证。】
随即指尖在那“否”字下方极其轻微、几乎察觉不到地摁压了一小道几乎看不见的凹痕印记——仿佛给“无效”二字盖了个无形的诊断确认章。
周天差点笑出声,及时捂嘴憋住。肩膀可疑地抖动了几下,引来了前面几排女生的好奇回望。
就在这时,下课铃终于响起,拖沓得像迟暮的丧钟。
讲台上的老先生慢悠悠地合上教案:“今日先到此,诸君自行温习‘起’这份呈报……”
人群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书本。
周天也赶紧把《秦汉简牍考释》胡乱塞进布背包里,那本摊开的书页上还压着苏颜那张小小的“诊断书”。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脚,昨晚强行引动地脉文气留下的滞涩感还未完全消散,稍微动作就感觉内息在任督二脉里拧了几个疙瘩。
苏颜也站起身。
她动作轻缓利落,收拾文具一丝不苟。
她抱着那本厚如城砖的《灵枢》,走到周天身边。
靠得很近,那股混合着药草清气的冷冽气息再次笼罩过来。
她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周天刚才因活动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又极快地扫过他带着点疲惫暗青的眼下,如同诊疗时精准的观察。
“走吗?”她声音依旧清凌凌的,像是随意一问。
“走!”周天甩了甩书包带子,发出哗啦的声响,脸上又挂起那副标志性的痞笑,“苏大夫辛苦巡诊历史课!得空请您上食堂,点个‘秦朝营养餐’复原菜!烤马肉加倍孜然!包您满意!”
苏颜没理会他的贫嘴。
她只是从素布手袋侧边的小兜里,拈出一个折叠得比刚才更小、更严实的素白纸条。
“你的情况(经脉郁滞),需要点……‘清淤疏导’。”
说着,指尖微动,那枚折成小方块的纸片像片没有重量的雪花,无声地滑落到周天刚刚塞进外套口袋的手机屏幕上。
动作快得连旁边正拎着书包往外走的张大力都没看清,只看到苏颜似乎和周天靠得有点近。
“药引在……”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收拾书本的杂音淹没。
周天疑惑地摸出手机,手机屏幕亮起的光刚好映照出他下意识掏出的那张纸条。匆匆展开。
正面空白。
翻到背面。只有一行地址:
【西区校医院后墙外,临水老槐树东偏北十五度方向,第四块松动砖内。】
旁边极小的空白处,是一个手绘的、极其精准的简笔画:一个弓着腰、捂着肋下、眉头紧皱的小人形象(穴位图标准姿势)。
小人脑袋旁画了个箭头,指向一个抽象的、滴着液体的管子图标(灌肠?输液?)
周天眼皮狠狠一跳!捏着纸条的手指瞬间僵硬!
昨晚强行引气在脏腑留下的憋闷感被这画面一激,膻中穴那片郁结的真气猛地一搅!
靠!
这女人……在暗示什么?清淤……灌肠?!配这个小人痛不欲生的姿势?!
他猛地抬头,正要发作——
眼前哪里还有苏颜的影子?
清瘦挺拔的月白色身影已经像一片干净的云,轻盈地消失在教室门口拥挤涌出的人潮之中,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似无的药草清气。
只剩下周天一个人站在空旷下来的教室过道上,捏着那张该死的、带着羞辱性小人画的不明药引纸条,对着阳光反复确认那箭头指向的管子图标。
他胸腔里那股被郁结真气堵住的气息憋得他脸皮发涨,想怒吼又找不到对象,最后只变成一声压在喉咙里的、充满暴躁和无力感的低吼:
“这他妈……哪里是药引……分明是催命符……还是带插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