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集政殿内,沉香袅袅。武曌轻拨凤纹鎏金香炉上的铜链,目光掠过案牍间堆积的密折,忽而转向阶下长身玉立的狄仁杰:\"狄卿,朕欲寻擎天之柱,委以枢机重责,你且直言,朝中谁堪此任?\"
狄仁杰他执笏躬身,苍劲声线在殿内回响:\"陛下圣问,臣不敢妄言。但不知此番欲寻治世能臣,还是文章妙手?\"武曌指尖划过案上的《臣轨》,沉吟道:\"宰辅之位,当以治国安邦为要。\"
殿外忽有鸽哨掠过,惊起檐角铜铃清响。狄仁杰望着皇帝鬓边晃动的东珠,思忖片刻道:\"若求词藻华美,苏味道、李峤自是文坛翘楚;然若论匡扶社稷、力挽狂澜,荆州长史张柬之堪称不二之选。\"他抬手轻叩玉笏,声音愈发坚定,\"此人虽年逾花甲,却胸藏丘壑,昔年对策贤良科,以《平戎策》惊四座。\"
武曌闻言挑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鎏金烛台:\"朕闻此人久居下僚,恐难振朝纲。\"狄仁杰趋前半步,袍角扫过青砖:\"正因明珠蒙尘,方显陛下识人之明!张柬之出身襄阳张氏,幼入太学,深得国子祭酒令狐德棻器重。当年令狐公抚其背叹'此子必登宰辅,佐明君成盛世',此语至今仍在太学流传。\"
武曌斜倚金丝楠木榻,脑中回想着狄仁杰举荐张柬之,朱砂批注在烛火下泛着暗红——半月前她将这个\"老顽固\"贬往荆州的朱批还历历在目,此刻却见狄仁杰再次将其推至案前。
\"狄卿总说张柬之有宰辅之才,\"武曌突然掷笔,青玉镇纸在檀木案上撞出脆响,\"可朕观其奏章,满纸迂腐,动辄以周礼谏言,分明是故意与新政作对!\"她凤目微眯,望着阶下躬身而立的狄仁杰,\"如此冥顽不灵之人,如何堪当大任?\"
狄仁杰苍老的面容纹丝不动,执笏的手却微微发颤:\"陛下圣明,张柬之确是耿介之士。然昔年太宗皇帝纳魏征直谏,方有贞观盛世。臣斗胆谏言,张柬之所学虽古,却非泥古不化。其在荆州任上,疏浚长江航道,整顿漕运,百姓颂其德政...\"
话音未落,武曌已挥袖打断:\"够了!\"她起身踱步,凤袍拖曳过波斯地毯,\"朕准他为洛州司马,已是破格。\"殿内气氛骤冷,唯有铜漏滴答作响。
三日后早朝,武曌忽问:\"狄卿,可还有贤才举荐?\"满朝文武皆屏息侧目——皆知这是试探之语。狄仁杰从容出列,声如洪钟:\"臣仍荐张柬之!洛州司马之位,实难展其才。陛下若欲兴复李唐旧业,非此人不可!\"此言一出,殿中哗然,有御史台官员甚至惊得打翻笏板。
武曌死死攥住龙椅扶手,指节泛白。她望着狄仁杰如雪的鬓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的大理寺丞。殿外朔风呼啸,卷着雪粒扑在琉璃瓦上,终化作一声长叹:\"也罢...着张柬之即刻入京,任秋官侍郎。\"
这场君臣博弈终以妥协收场。数月后,张柬之果然拜相。而朝堂之上,狄仁杰举荐的姚崇、桓彦范、敬晖、窦怀贞等,皆如星子入列,在武则天治下的朝堂上绽放光芒。只是无人知晓。
久视元年秋夜,狄府后宅的竹影在窗棂上婆娑摇曳。狄仁杰斜倚湘妃竹榻,指尖反复摩挲着案头刚收到的密折,忽然轻笑出声,褶皱纵横的眼角溢出泪光。侍立在侧的狄光远捧着药碗,望着祖父反常的神态,终于忍不住开口:\"阿爷今日下朝后便笑个不停,可是朝中出了什么喜事?\"
老宰相望着帐顶垂下的流苏,思绪却飘向千里之外。三日前他以死谏言,终说服武曌召回庐陵王李显。此刻密折里\"太子已安抵神都\"的字迹,在烛火下泛着暖意。他想起举荐张柬之时,与武曌在集政殿的激烈交锋,想起那些暗藏机锋的君臣对答,如今终于铺就李唐复辟的暗线。喉间涌上腥甜,他强压下咳嗽,只摇头笑道:\"阿远,去把我年轻时写的《十二疏》取来。\"
窗外骤雨忽至,敲打芭蕉的声响混着更鼓。狄仁杰摩挲着泛黄的奏章,墨迹早已晕染,却依然可见当年那个大理寺丞\"明察秋毫,断狱如神\"的锋芒。
更漏滴答,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恍惚又回到朝堂之上——武曌凤目含威,问他谁堪大用;张柬之白发如雪,在雨中接过秋官侍郎的敕令;还有李显跪在含元殿前,额角的血混着雨水蜿蜒...
\"可惜...看不到李唐的旗帜了...\"最后的呢喃消散在雨夜里。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乌云时,狄光远握着祖父渐冷的手,发现案头《十二疏》下压着半阙残诗:\"老骥伏枥志难休,忠魂愿守旧神州。他年若见红旗展,应是泉台笑未休。\"
消息传入宫中时,武曌正批阅奏章。狼毫突然坠地,朱砂在黄绢上洇开如血。她踉跄扶住龙案,耳畔似又响起狄仁杰那句\"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良久,她对着空荡的朝堂喃喃:\"狄公去了...朝堂空矣...\"雨帘中,太初宫的飞檐垂下水柱,
公元700年深秋,洛阳城笼罩在肃杀的霜雾之中。狄仁杰病逝后的第三十天,太极宫则天门的朱漆门扉缓缓洞开,黄门侍郎捧着明黄色的诏书步入朝堂。当\"罢周正,复夏时\"的诏令宣读完毕,满朝文武惊愕地发现,武曌亲手创立并推行十一年之久的周历制度,竟随着一纸诏书化作尘埃。这看似单纯的历法更迭,实则是女皇向天下释放的强烈政治信号——这场持续了半个世纪的权力嬗变,终于到了划上句点的时刻。
武周政权建立之初,改元载初、颁行周历是极具象征意义的政治举措。她以《周礼》为蓝本重建典章制度,将岁首从传统的正月朔日改为十一月朔,将建子之月定为一年开端,这种颠覆千年历法传统的做法,意在切断李唐王朝的法统延续,构建以武氏为中心的全新政治秩序。自此每逢岁首,百官身着新制朝服,在冬月的朔风中向武周政权行三跪九叩大礼,昭示着武周天下的正统地位。
然而狄仁杰的离世,却悄然撼动了女皇内心的天平。这位两朝元老在临终前仍以\"姑侄与母子孰亲\"的诘问,触动武曌最敏感的政治神经。如今废除周历、恢复李唐旧制的决策,恰似一记惊雷划破长空。
夏历的回归不仅是时间刻度的调整,更意味着武曌主动消解武周政权的标志性符号,默许李唐法统的重新确立。这一决策背后,是女皇对身后事的审慎考量——与其让武氏宗族在权力争夺中陷入万劫不复,不如顺应民心,将江山社稷交还给李氏子孙。若天地同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