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站在她身侧,听见身后老臣们交头接耳的低语,却看见母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的蟠龙纹——那是她当年教自己读《礼记》时,常有的习惯性动作,只是如今,这动作里多了几分帝王才有的沉敛。
暮色漫进神宫时,祭台上的香火仍未断绝。武曌看着案头未燃尽的祝文,“武周革命”四字在残烛下明明灭灭。她忽然想起垂拱四年的那个冬夜,薛怀义说万象神宫建成时,自己眼中映着的火光——原来从那时起,这一步步的筹谋,早已不是单纯的权术博弈,而是要在男权林立的朝堂上,硬生生辟出一条女子为帝的路来。此刻冕旒轻晃,她忽然轻笑一声:世人说这是登基预演又如何?这天下的规矩,本就该由能定规矩的人来改写。
永昌元年十一月,北风卷着洛水的寒雾漫过万象神宫的飞檐。武曌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在鎏金铜鹤灯的光晕里翻阅新制历法——周正取代夏正的诏书上,朱红御笔圈点的“十一月为岁首”几字,比案头新供的瑞兽衔芝纹香炉还要灼眼。
她指尖划过奏书上“周礼复行”的注疏,垂落的冕旒在风里轻晃,将案头改定的十二新字拓本映得碎金闪烁:“天”字上横破天,“地”字载万物,最是那“曌”字新造,日月当空,恰合她半生筹谋。
凤阁侍郎宗秦客伏地叩首时,额角触到冰凉的青砖——这是他第七次捧来新字释文,见她指尖停在“君”字新形上,笔画间暗藏的龙首纹路让他喉间发紧。“神皇以文字定鼎,此乃开天辟地之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殿外铜漏的滴答声,竟带了几分颤栗,“当年周公制礼作乐,今神皇造字正名,周礼之辉,当照彻九州。”武曌抬眸,凤目掠过他袖口新绣的日月纹——自改元以来,满朝文武的衣饰纹样,早已悄悄添了周制的玄纁之色。
九月初三的洛阳宫前,傅游艺率领的九百父老跪伏如浪。这个从七品的试司礼丞攥着奏表的手在发抖,却见阶上的神皇垂旒微动,唇角扬起的笑像极了神宫檐角的鎏金飞凤——矜持里藏着暖意,却让他想起前日突然擢升的八品文书。“卿等心意,哀家知矣。”
她的声音混着宫阙间的风声落下,却没人错过她袖中指尖轻轻叩了叩御座扶手——那是唯有近侍才懂的暗号,如当年在感业寺敲木鱼般,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傅游艺升为正五品鸾台侍郎那日,洛阳城的朱漆坊门还凝着晨霜。他摸着腰间新赐的鱼符,忽然想起神皇召见时说的“天下事,需顺民心”——顺民心者,先予甜头。果然,初九的第三次请愿如潮水漫过则天门,五万余人里有峨冠博带的公卿,也有头缠胡巾的商旅,最前列的李旦捧着请改李姓为武的表文,玉圭磕在青石板上的声响,竟与当年他在东宫喊“母后”时的颤音重叠。
那一日的祥瑞来得格外应景:凤凰“翔集”明堂的流言还在坊间热传,数万朱雀遮天的奇观便“落”在史官笔下。武曌隔着垂旒望着丹墀下伏拜的人群,看见李旦发间的玉冠随叩首晃动——这顶她亲赐的九旒冠,此刻正替李唐王朝“叩”出武周的开端。
当“圣神皇帝”的尊号在钟磬声里荡开,她指尖抚过御座上新刻的“曌”字浮雕,忽然想起十四岁入宫时,太宗皇帝说她名字里的“照”字太过锋芒,却不知今日这新造的“曌”,早已让日月为她悬于九天。
追尊周文王的祭礼在太庙燃起重烟时,武士彟的牌位被郑重捧入太祖殿。武曌望着牌位上朱漆描金的“太祖高皇帝”,忽然想起父亲当年在利州府衙教她读《尚书》的模样——那时她尚不知“女主临朝”为何物,只记得父亲说“周德配天”,却不想今日自己竟真成了“周礼复兴”的执炬人。李唐太庙降为享德庙的诏书颁布那日,西京长安的老槐树正落尽最后一片叶,而洛阳的神都新殿里,武氏七庙的香火已熏得金砖发亮,十二新字刻在青铜编钟上,随雅乐声撞开了一个王朝的序幕。
张起灵立在万象神宫飞檐下,玄色劲装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望着殿内明黄烛火里的冕旒晃动,忽然想起师父临去终南山时说的“武代李唐”——此刻神皇受贺的山呼声里,李唐的龙旗正被周制的玄旗缓缓换下,檐角铜铃响过,惊起几只夜枭掠过“曌”字金匾。
他指尖抚过腰间半块青铜符,那是当年秦王破阵时的旧物,此刻却在武周的月光下泛着冷意——大唐的暂歇,是史书里浓墨重彩的折页,而这神宫穹顶的日月纹,终究是映亮了一个女人以文字、历法、宗庙为刃,劈开千年男权铁幕的锋芒。
殿外,新铸的“大周通宝”正从钱炉里取出,铜水未凝的币面上,“曌”字边角还带着锋利的铸痕。武曌望着阶下匍匐的文武,冕旒终于不再矜持地垂落——这一笑,从感业寺的青灯熬到神都的金銮,从“武才人”熬成“圣神皇帝”,终究让天下人看见:所谓“武周革命”,从来不止是改朝换代的风雷,更是将女子之名,刻进帝王庙谟、写进文字历法、融于天下正朔的惊世之笔。
公元690年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武曌身着天子衮冕,站在巍峨的则天门上,面朝辽阔的天空,面朝她的帝国,宣布大赦天下,改唐为周,改元天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