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四年孟夏,洛阳武府后堂垂着湘妃竹帘,竹节间漏下的阳光在青砖上织成斑驳纹路。武承嗣斜倚在紫檀木榻上,手中鎏金酒盏里的葡萄酿晃出细微波痕,抬眼时,目光落在阶下那人交叠的双手上——指节处还带着未褪的茧子,显然是常年握刀的手。
“雍州那边的章溪藏,可安排妥当了?”他指尖敲了敲榻边雕着瑞兽的扶手,酒盏边缘的宝石在光线下折射出冷光。那人慌忙俯首,衣摆扫过青砖:“大人放心,唐同泰已按您的吩咐,在洛水畔候着了。只等章刺史一声令下,便能……”话未说完,便被武承嗣抬手打断,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记住,此事需做得干净,莫要让天后看出破绽。”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的雍州刺史府内,章溪藏正对着案头那封密信皱眉。信纸边缘染着淡淡的丹砂色,正是洛阳武府专用的笺纸,末尾“武承嗣”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字里行间透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捏着信纸的指尖发紧,忽听窗外传来不容清越的剑鸣,抬眼望去,廊下正站着两个身着月白劲装的少年——长子章易之握剑而立,剑尖挑起一片飘落的槐花,次子章昌宗则手持长鞭,鞭梢在青石地上甩出细碎的火星。
“五郎、六郎,功法练得如何了?”章溪藏放下密信,缓步走到廊下。章易之收剑入鞘,指尖拂过剑柄上雕刻的玄鸟纹路,唇角扬起少年人的意气:“阿耶放心,昨日我已能将‘玄冰诀’练至第三层,弟弟的‘焚火鞭法’也熟稔了不少。”身旁的章昌宗晃了晃手中长鞭,鞭身缠着的红绫猎猎作响:“今日与兄长对练,他的剑差点就破了我的鞭阵呢。”
看着两个儿子眼中闪烁的精光,章溪藏心中忽然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他想起七年前那场大雪,自己在辽东深山里寻到玄鸣阁遗址时的情形——断壁残垣间,满地都是被风雪侵蚀的经卷,唯有阁中密室里一本用漠北狼皮裹着的功法孤本完好无损,扉页上“玄阴焚阳”四个古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那时他还不知,这部融合了漠北巫蛊与中原武学的奇功,竟会让两个儿子天赋尽显,短短几年便在江湖上崭露头角。
“记住,你们兄弟二人,日后需得相互扶持。”他伸手替章易之理了理歪斜的发冠,指尖触到少年颈间挂着的银铃——那是当年从玄鸣阁废墟里捡来的,原是阁中长老用来警示弟子的信物,“玄鸣阁虽已覆灭,但你们身负的功法,便是立足之本。”说这话时,他忽然想起前日新罗刺客夜袭刺史府的场景,刀锋擦着章昌宗的鬓角而过时,少年竟能仅凭半招“焚火初燃”逼退敌人,心中不由得又是一暖,又是一紧。
暮色漫上雍州城头时,章溪藏站在府门处,看着两个儿子并肩走向演武场的背影。章易之的剑穗与章昌宗的红绫在风中交缠,恍若两道流动的光——他知道,武承嗣托付的“洛水献石”之事,不过是朝堂权谋的开端,而这两个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终有一日会卷入这波谲云诡的政局里。只是此刻,他望着天边那抹即将褪去的晚霞,忽然想起玄鸣阁遗址里刻在石壁上的那句话:“人心似漠北风沙,功法如中原日月,唯有兄弟同心,方能抵过千般风雨。”
竹帘被夜风掀起一角,武府内的鎏金酒盏终于搁在案头,发出清响。武承嗣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指尖摩挲着酒盏边缘的宝石——章溪藏若能办好此事,那洛水之中的“瑞石”,便能成为天后登基建制的由头,而他武氏一脉,也终将在这盛唐的朝堂上,站稳更重的脚跟。至于章家那两个天赋异禀的儿子……他唇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或许,不久之后,便会成为这盘大棋里,最趁手的棋子。
雍州刺史府的演武场上,剑鸣与鞭响仍在回荡。章易之忽然收剑,指了指兄长腰间的银铃:“六郎,明日我们试试用‘玄冰诀’配合你的‘焚火鞭’,如何?”章昌宗甩了甩发麻的手腕,忽然瞥见父亲站在廊下注视着他们,眼中闪过一丝孺慕:“好,若能练出合击之术,阿耶定会高兴。”
夜风裹着槐花的甜香掠过青瓦,将少年人的话语吹散在暮色里。远处,洛阳的方向隐隐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起几只归巢的夜鹭——没人知道,这场关于功法、权谋与兄弟情谊的故事,终将在这盛唐的风云里,掀起怎样的波澜。而玄鸣阁遗址里那本沾满风雪的功法孤本,此刻正安静地躺在章溪藏的书房暗格里,封皮上的漠北文字在烛光下忽明忽暗,似在诉说着,一个即将被卷入朝堂旋涡的家族,关于传承与抉择的,未尽的篇章。
永昌元年腊月,洛水河畔的朔风卷着细雪扑打在唐同泰的衣襟上,他攥着怀中裹得严严实实的锦盒,草鞋上还沾着从雍州赶来的泥星子。
神都洛阳的朱雀门在暮色中巍然耸立,门楼下的卫兵盯着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刚要喝问,却见他扯开嗓子便喊:“在下唐同泰,有天赐神物献与皇太后!”
掌灯时分,含元殿内的鎏金铜炉烧得正旺,武曌斜倚在九龙沉香榻上,指尖摩挲着案头那方新制的“圣母神皇”玉玺。
当礼部官员捧着锦盒踉跄入殿时,她抬眸望了眼殿外纷飞的雪花,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早间便接到武承嗣的密信,说雍州已按计行事,此刻见唐同泰浑身冻得发颤却满脸郑重的模样,便知这出“洛水献瑞”的戏,该唱到高潮了。
“启禀太后,此石乃唐同泰于洛水之中捞得,上面竟刻有天赐神文!”为首的礼部侍郎小心翼翼掀开锦盒,一块尺许见方的白石映入眼帘。
初看时不过是寻常洛河卵石,可当宫人举着羊角灯凑近,石面上八个朱红大字忽然在摇曳光影中显了形——“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字迹虽算不得工整,却透着股浑然天成的苍劲,仿佛真乃上天用雷火刻就。
殿内瞬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武曌微微坐直身子,凤目掠过石面上的字迹,指尖轻轻叩了叩榻边的青玉镇纸——她认得这字迹,分明是武承嗣府中幕僚的手笔,那石头也是半月前派人从洛水浅滩捡的,磨了三日才磨出这般温润的模样。
可此刻看着满殿官员目瞪口呆的神情,看着唐同泰扑通跪地时额头磕在青砖上的闷响,她忽然觉得这雪夜的殿宇,竟比往日多了几分暖融的“天意”。
“天赐宝图,此乃祥瑞!”太常寺卿最先反应过来,甩着广袖便拜倒在地,“昔年伏羲得河图、大禹受洛书,今太后受此‘天授圣图’,正应了‘圣人出而河出图’的古训啊!”这话一落,殿中群臣纷纷附和,衣袂摩擦声与玉佩撞击声交织成一片。
武曌望着阶下伏拜的众人,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感业寺雪地里抄经的自己,那时何曾想过,今日会有一块石头,替她铺就从“武昭仪”到“圣母神皇”的路。
“赐唐同泰游击将军,即刻入羽林卫。”她抬手赐了座,看着唐同泰激动得浑身发抖的模样,心底暗笑——这卖绸缎的小贩,被武承嗣调教了半月,竟真演出了副“诚惶诚恐”的孝子模样。
目光又落回那块白石上,她忽然想起去年拆毁乾元殿建明堂时,薛怀义说“太后功盖三皇,当受天命”,如今这“天命”,到底是借了洛水的浪,还是借了人心的潮?
三日后,《大云经》译本随“天授圣图”一同颁行天下,佛寺里的沙门敲着铜磬念诵“女主承天”的偈语,洛阳街头的孩童也跟着唱“圣母来,天下安”。武承嗣站在武府后园的假山上,望着远处万象神宫正在浇筑的宝顶,指尖捏碎了手中的梅枝——石头是他捡的,字是他刻的,唐同泰是他从酒肆里寻的,连那番“落水遇仙”的说辞,也是他照着《孝经》里的典故编的。
可当他看见太后将“天授圣图”供奉在明堂正殿,看见满朝文武递来的贺表上写着“顺天应人”,忽然觉得这冬日的风,竟比当年在辽东战场上的刀,更能杀人于无形。
腊月廿三,洛水冰封。武曌身着十二章纹袆衣,在万象神宫前接受百官朝贺。琉璃瓦上的积雪被宫人扫得干干净净,唯有“天授圣图”被供在玉辇之前,朱红大字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她望着阶下齐刷刷伏拜的人群,望着远处各州都督送来的贺礼——其中竟有雍州刺史章溪藏送来的一对玉璧,璧上刻着“神皇万岁”,忽然想起今早翻开的《周书》,里面写着“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原来所谓“天意”,从来都是人心的镜子,就像这洛水捞起的石头,刻的是“永昌帝业”,映的却是她走了半生的、从荆棘里踩出的路。
当夜,武承嗣在府中设宴庆功。唐同泰喝多了酒,拉着他的袖子喊“大人妙计”,他却望着杯中晃动的月影,忽然想起幼年见过的一幕——姑母抱着他坐在廊下,指着天上的月亮说“要做那照彻人间的光,就得先接住地上的暗”。
如今这“天授圣图”,便是那束光吧,照亮了姑母登极的路,也照亮了他武氏一门的前程,只是这光下藏着的暗,是洛水河畔的脚印,是刻字时磨破的指尖,还是满朝文武欲言又止的眼神?
雪又下了起来,落在万象神宫的飞檐上,落在“天授圣图”的石面上。某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块碎雪从石缝里渗进去,渐渐冲淡了朱红的笔画——可这不要紧,因为当明日的太阳升起,洛阳城里会传开新的童谣:“圣母坐龙楼,天下乐悠悠”。而那些关于石头、关于字迹、关于谁在幕后执笔的秘密,终将被埋进这盛唐的风雪里,成为史书上轻飘飘的一句“瑞石出洛水,应圣母之运”。
武曌在寝殿里卸去袆衣,望着镜中略施粉黛的面容,忽然笑了。她想起章怀太子曾说她“牝鸡司晨”,却不知这天下从来不是靠“天意”坐来的,是靠一块石头、一本经书、还有千万个像武承嗣这样的人,把“人意”做成了“天意”。
窗外,洛水的冰面下传来细碎的融响,似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天授元年”,哼一首低低的前奏——当金銮殿的朱漆大门再次打开,那个被石头印证的“永昌帝业”,便要在这神都的风雪里,正式掀开新的一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