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紫微宫含元殿内,鎏金兽首香炉中腾起袅袅龙涎香,绕着丹墀上那袭明黄翟衣打转。武曌指尖捏着骆宾王的《讨武曌檄》,朱笔在“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几句上划过,忽而低笑出声——墨色浓淡间,倒真见得那落魄文人的锋芒。
案头铺着的扬州地形图上,红点如星子般缀在运河沿岸,她抬眸望向阶下持笏而立的宰相,指尖敲了敲檄文末尾“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的狂草:“这骆宾王啊,笔杆子倒比刀剑锋利三分。”
殿外铜鹤漏滴下清响,十月的风卷着未化的霜气扑进殿门。当值宦官跪呈军报时,武曌正将朱笔浸入笔洗,水纹荡开时,她眼底闪过冷冽的光——李敬业在扬州开仓募兵,十几万叛军屯于江淮,这把火终究是烧起来了。“传旨,”她甩了甩笔尖水珠,宣纸边缘的“李唐宗室”四字被墨色浸透,“命李孝义为扬州道大总管,率三十万大军即日开拔。”
阶下众臣面面相觑,李孝义的名字落在耳中,如重石击水。这李神通之子虽顶着宗室亲王的头衔,却从未有过统兵之实,唯有武曌指尖摩挲着案上的玉圭,唇角勾起深谙人心的笑:“李敬业不是口口声声‘匡扶李唐’么?”她抬眸望向殿外蟠龙柱,鎏金纹路在晨光里刺目,“那便让李唐宗室亲自去平叛——天下人且看,究竟是他李敬业在谋反,还是我武曌在护这李唐社稷。”
军伍开拔那日,洛阳玄武门的城砖还凝着晨霜。李孝义跨骑在玄色战马上,蟒纹披风被风扯得猎猎作响,身后三十万甲胄映着初升的太阳,恍若给城墙镀了层铁血的金。
武曌立在城楼之上,翟衣上的日月纹与军旗上的“李”字交相晃动——她要的从来不止是战场胜负,更是这道义上的先手:当宗室亲王挂帅平叛的消息传遍天下,李敬业“清君侧”的幌子便成了笑话,百姓眼中的“叛军”二字,便实打实烙在了扬州城头。
帐中烛火摇曳,魏元中捏着密报的指尖泛白。作为监军,他清楚武曌的算盘——李孝义的宗室身份是利刃,却也需有人握住刀柄。“将军可知,陛下为何派下官来?”
他望向案前皱眉看兵书的李孝义,烛影在他眼角皱纹里跳动,“一则,这江淮水网密布,需得用巧劲破敌;二则……”话音未落,帐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咚——咚——”两声,正合了他心底的算计,“宗室与天后,终究要让天下人看见是一条心。”
月余后,黑齿常之的任命诏书快马送至安西。这位出身百济的猛将摩挲着诏书上的朱红御印,帐外的驼铃声混着羌笛,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吐蕃战场上,唐军大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的模样。
武曌的旨意写得明白:“为第二梯队主帅,屯兵陕州,听候调遣。”他指尖划过“黑齿”二字——这姓氏在长安贵胄眼里是“夷狄”,在武曌笔下却成了“纯粹”:没有门阀纠葛,没有宗室朋党,有的只是铁血战功堆成的忠勇。
反观扬州城内,李敬业正对着地图烦躁地掷开令箭。运河上的粮船被唐军截了三成,百姓见了叛军旗号竟躲进竹林——说好的“江南响应”,怎的成了困兽之斗?帐外忽然传来争吵声,他扯开幕帘,正见谋士们为“先取金陵还是直捣洛阳”争得面红耳赤,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映在帐幕上,晃如群魔乱舞。
想起那日在府库前振臂一呼的豪情,此刻却像被戳破的气囊,只剩漏风的疲惫。
冬至那日,洛阳传来捷报:李孝义部在高邮击溃叛军前锋,魏元中设伏断了叛军粮道,黑齿常之的第二梯队尚未动兵,李敬业已困守扬州城。
武曌坐在龙椅上,听着宦官念着军报里“叛首授首,余党溃散”八字,指尖抚过案头未拆的骆宾王新檄——不过是张纸罢了,比之人心谋算,终究太轻。殿外落了今冬第一场雪,琼花缀在琉璃瓦上,映得这九重宫阙愈发清亮:她要的,从来都是让天下人明白,这盛唐的权柄,握在能拨云见日的人手里,而非顶着虚名的“匡扶”二字。
雪夜里,扬州城的战火渐熄。李敬业望着燃烧的帅帐,忽然想起初见骆宾王时,那人挥毫写“宾王”二字的意气——可如今,这意气终究敌不过武曌手里那两张牌:一张宗室,一张铁血,张张都戳破了他起兵的“名”与“实”。火焰舔过他的甲胄,恍惚间,他听见远处唐军的号角声,混着洛阳传来的钟鼓,在这寒夜里,为这场仓促的叛乱,敲了一记绵长的丧钟。
扬州城郊的芦苇荡在北风里发出沙沙的哀鸣,枯黄的苇叶贴着地面翻滚,像极了李敬业此刻凌乱的心境。他紧攥着染血的帅旗,旗面上“匡扶李唐”的字迹已被烟火燎去半角,残布在风里噼啪作响——眼前是漫无边际的火海,浓烟裹着焦糊味钻进鼻腔,呛得人睁不开眼。身后传来士兵的惨叫,十万大军在火攻之下如蝼蚁般四散奔逃,曾经喧嚣的喊杀声,此刻只剩火焰吞噬芦苇的“噼啪”声,和远处唐军战马的嘶鸣。
“大帅!快走!”亲卫拽着他的甲胄往扬州城跑,铁靴踩过燃烧的苇草,火星溅在护腕上,烫出几个焦黑的洞。李敬业回头望了眼那片火海,忽然想起薛仲章说“金陵有王气”的那日,堂中烛火映着那人自信的脸,却没料到“王气”终究抵不过人心散了的败局。
更没料到,叔父李思文被他强行改姓“武”时,眼中那股冷到刺骨的轻蔑——如今轮到自己,被武曌削去“李”姓,变回了卑贱的“徐敬业”,连祖父李积的英名,都被他踩进了泥里。
扬州城破前的夜里,骆宾王倚在残破的城墙上,袖中紧攥着半卷未写完的诗稿。墨汁早已在逃亡中泼洒殆尽,纸页上只留着“山河破碎处,肝胆照谁明”的断句。
身旁的王那相擦着刀刃上的血,铠甲缝隙里渗出的血珠滴在青砖上,洇开深色的花。“先生还念着‘蛀虫已清’?”王那相的声音混着夜风,带着几分苍凉,“可这天下的蛀虫,从来不止是朝堂上的官啊……”
骆宾王抬眸望向星空,想起袁天罡临走前说的“该退休了”,那时他还不懂,如今却忽然明白——不良人清了多少蛀虫,终究抵不过上位者一念之间的权衡。李敬业的纨绔脾性、薛仲章的金陵执念、自己的一纸檄文,在武曌的政治手腕前,不过是孩童过家家般的儿戏。
火光照亮他苍白的脸,远处传来唐军破城的喊杀声,他忽然笑了,笑声混着芦苇燃烧的爆裂声,惊飞了栖在墙头的夜枭。
“大帅,咱们入海的船……被风浪阻在海陵了。”亲卫的禀报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李敬业的脊梁。他瘫坐在城砖上,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这双手曾接过扬州府库的钥匙,曾举起讨逆的令箭,此刻却连握剑的力气都没了。
寒风卷起他破烂的披风,露出里衣上母亲绣的平安纹,忽然想起起兵前骆宾王说“大帅会照顾好家人”,可如今,家人在哪儿?自己又将魂归何处?
王那相的刀刃在月光下闪过冷光,李敬业抬眼望过去,却没躲——他知道,败军之将,难逃一死。骆宾王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指尖轻轻抚过诗稿上的墨痕,忽然觉得这一切荒诞得可笑:他们打着“匡扶”的旗号起兵,却在江南绕了个大弯,让武曌腾出了调兵的时间;他们自诩“清蛀虫”,却终究成了别人眼中的“蛀虫”。刀光落下的瞬间,他听见芦苇荡里的火还在烧,烧尽了他的抱负,也烧尽了这场仓促叛乱的最后一丝余温。
次日清晨,李孝义的帅旗插在扬州城头,染血的“李”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目。魏元中望着城下堆积的尸体,指尖敲了敲腰间的监军令牌——武曌算得没错,李敬业的“臭棋”让道义、人心、战机尽失,而那把火,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远处,海陵的风浪依旧未停,那艘本该载着李敬业逃亡的船,此刻正泊在岸边,随波起伏,像极了这场叛乱的结局——从来不是天命难违,而是人心散了,棋,就输了。
芦苇荡的灰烬里,半片未燃尽的檄文随风飘起,“虺蜴为心”四字还清晰可见,却终究落进了尘埃里。洛阳的紫微宫传来捷报时,武曌正在翻看骆宾王的诗集,指尖停在“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一句,忽然轻笑出声——文人的笔,武将的刀,终究都抵不过这天下间,最难得的,是“算准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