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圣元年二月初七,洛阳宫承天门的朱漆大门在晨雾中缓缓开启,铜制门环上的霜花尚未化尽,便被早朝的靴声碾作碎玉。
武曌身着翟衣端坐在太极殿侧殿,凤冠上的珍珠垂旒随呼吸轻颤,目光掠过丹墀下俯首叩拜的百官,最后落在阶前那个身着亲王服色的身影——第四子李旦,此刻正以普通亲王之姿,却要承接那道改朝换代的册命。
“奉天承运,太后诏曰:豫王李旦,性行温良,可承大统,即日起即皇帝位,改元文明,大赦天下——”太监尖细的宣旨声撞在殿顶藻井上,荡起细微的回响。
李旦跪在蒲团上,指尖攥紧了衣摆上的五爪团龙纹——这本该是天子专属的纹样,此刻却绣在他这个“傀儡皇帝”的衣料上,针脚细密得像一张网,将他困在这看似尊荣的牢笼里。
他被宫人引至偏殿“暂居”时,回望太极殿正门,只见鎏金匾额上“贞观之治”的先帝手书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却照不亮殿内武曌垂帘后那道冷峻的身影。所谓“皇帝”,不过是座木雕泥塑的神像,每日按例接受朝拜,却连批阅奏折的朱砂笔都未沾过——所有政务卷宗,皆由内官用朱漆食盒捧入太后寝殿,再带着朱批的红痕返回,他能做的,唯有在诏书上加盖那方“皇帝之宝”的玉玺,像个精致的印章傀儡。
麒麟侯张起灵戴着那方青面鎏金的麒麟面具,立在武将班首。面具缝隙里,他望着殿中垂落的明黄纱帘,听着“改元文明”的诏命在殿内回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先帝亲赐的鱼符——那是当年李治托孤时,许他“节制长安兵权,卫社稷安稳”的信物。
此刻纱帘后传来武曌轻叩玉案的声响,如同一记记叩在王朝脉门上的重锤:从废李显到立李旦,从“太后称制”到“改元易号”,这一步步棋落得沉稳狠辣,恰似师父当年所言“妇人之威,可撼山岳”。
他忽然想起师父为何在她登基后便辞官厌烦朝堂的尔虞我诈。
但此刻望着李旦被宫人簇拥着走向“软禁”的别殿,望着武曌的凤辇在羽林卫拱卫中碾过青砖,才忽然明白——所谓“登基之路”,从来不是单骑闯关,而是用层层叠叠的规矩与诏令,将人心碾作铺路的基石。
朝会散后,春风掀起张起灵的衣摆,面具下的唇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叹息。
他抬头望向宫墙之外,碧空如洗,唯有檐角铜铃还在响着,为这个崭新却又暗藏波谲的“文明”年号,奏着似是而非的颂歌。
而笼在面具下的双眼,却早已看清:这朝堂上的“花瓶皇帝”、这改元大赦的盛典,不过是大幕拉开前的引子——真正的戏码,才刚刚随着武曌垂帘时的一道目光,在洛阳宫的深殿里,埋下了千钧重的伏笔。
武曌倚在含元殿的朱窗前,指尖捏着次子李贤去年从巴州送来的请安折——字迹依旧工整,却透着流放之地的潮湿气。她望着案头新封的“左监门将军邱神积”官牒,忽然抬眸对侍立一旁的上官婉儿道:“去传邱将军,就说本宫念及废太子在巴州起居,着他顺路‘探望’。”
婉儿垂眸时瞥见案角未燃尽的密信,落款处“李贤党羽暗通巴蜀”的朱批还透着新朱的潮气。窗外春风卷着檐角铜铃响,邱神积踏入殿内时,甲胄上的鎏金兽首在光影里忽明忽暗——他懂太后话里的“探望”是何意,就像懂当年先帝驾崩时,那些忽然“病逝”的前朝旧臣。
三日后,巴州驿道上的积雪尚未化尽。邱神积率着二十骑闯入李贤的流放宅邸,玄色披风扫过门前“废太子府”的斑驳木牌。堂内李贤正对着孤灯抄经,抬眼时看见甲士腰间的横刀映着月光,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渍:“母后跟我,终究是容不得吗?”话音未落,帐后涌出的兵士已将他按在案上,抄经的狼毫滚落在地,沾着血墨在青砖上拖出蜿蜒的痕——像极了当年他被废时,从东宫到巴州的漫漫长路。
三月初,邱神积踩着新绿返回洛阳,靴底还沾着巴州的红泥。武曌在偏殿听他复命,指尖摩挲着玉案上的青瓷笔洗,忽然轻笑一声:“你啊,终究是太‘实心’了。”她抬眼时眸中掠过一丝冷意,“废太子虽有罪,本宫岂会容你擅杀?传旨吧——左监门将军邱神积,误读诏命、行事鲁莽,贬为叠州刺史。”
殿外的婉儿望着邱神积退下时微扬的嘴角,深知这“贬谪”不过是面上的戏——叠州虽远,却握着陇右道的驻军眼线,何况太后赐的“公费驿马”一日八百里,分明是留着后路。果然不出半月,邱神积的官牒又从叠州传回,“因边疆稳固有功,复任左监门将军”,诏书上的朱批字迹未干,恍若当初贬谪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风。
至于李贤的身后事,武曌做得极“体面”。四月朔日,洛阳宫显福门前搭起素白幔帐,她身着缟素亲率百官,看着朱漆棺椁缓缓落入墓穴——棺头嵌着“雍王”金匾,是她亲赐的追封,陪葬的玉圭上还刻着“皇儿贤”的小字。纸钱在火盆里腾起青烟,她望着漫天飞灰,忽然对身旁的裴炎道:“贤儿自幼聪慧,可惜……”话音未落,百官已齐齐叩首,将“可惜”二字的余韵埋进了黄土里——谁都知道,这隆重的葬礼,既是哭子,更是立威:瞧啊,连亲生儿子她都能“痛失”,何况是朝堂上那些妄图拥李贤翻盘的人?
四月末,庐陵王李显被押解出洛阳城时,马车碾过的正是李泰当年被软禁时走过的旧道。他隔着车帘望着道旁的垂杨,忽然想起二哥李贤的死讯——母亲亲率百官哭丧的那日,他在软禁的宅邸里听见宫墙外传来的钟鼓,此刻车轮碾过碎石,发出与当年李贤棺椁落地时相似的“咔嚓”声。
马车拐入荆州旧宅,门上的铜锁锈迹斑斑,像极了母亲眼中那层永远隔着纱帘的冷——原来这天下最稳妥的“体面”,从来都是给世人看的戏,而戏幕之后的血与火,早被春风卷进了洛阳宫的深殿,只在史卷里留下几句轻飘飘的“追封”与“贬谪”,却让李氏诸王的命运,如无根浮萍般,漂进了武曌掌权的惊涛骇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