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终于下诏“东幸洛阳”时,长安的百姓竟自发跪在朱雀街两侧——不是送天子,而是盼着跟着去洛阳就食,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睛,让李治忽然觉得,这场迁徙不是逃避,而是身为帝王的责任。
洛阳的桂花香尚未散尽,长安大明宫的含风殿里已泛起了秋凉。武后斜倚在鎏金榻上,指尖碾着一片刚摘下的丹桂花,听着上官婉儿细声禀报“麒麟侯已至洛阳”,睫毛轻轻颤了颤——到底是她看重的人,倒比她预想中更早一步到了东都。
殿外廊角的铜铃被风一吹,叮咚声里,张起灵的身影已随着宦官的通传,在丹墀下投出一道修长的影子。
“灵哥这脚程,倒像是提前知会了洛阳的秋风似的。”她抬眼笑望,见那人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着的青铜麒麟纹佩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自他领了左卫大将军之职,这佩饰便成了禁军中最醒目的标志。
张起灵单膝跪地行大礼,发间还沾着些许赶路的尘土,却在抬头时眸色清亮,不带半分迟疑。
“天后召见,不敢耽搁。”他的声音低沉如旧,带着常年在军中磨砺出的清冽。武后指尖敲了敲身侧案几,案上摊着的《贞观政要》恰好翻到“宿卫之职,关乎社稷”那页,墨香混着她鬓间的龙脑香,在殿内织成一层细密的网。
她知道,此刻看似寻常的召见,实则是在军权漩涡里踩下的关键一脚——天子东幸,护驾军队的人选,从来不是小事。
“陛下身子弱,这回移驾洛阳,沿途安危比什么都要紧。”她起身走到张起灵身侧,看着他肩甲上未褪的征尘,忽然想起多年前他在玄武门执戟守卫的模样——那时她刚封昭仪,路过禁军驻地,总见他立在廊下,如同一杆笔直的长枪,任风吹雨打纹丝不动。禁军中的老人,大多是太宗留下的旧部,唯有他,从默默无名的校尉一路升至左卫大将军,靠的不是关陇贵族的举荐,而是实打实的军功。
“灵哥是左卫大将军,麾下羽林卫皆是精锐,本不该劳你亲自护送。”她忽然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他肩甲上的麒麟纹,“可外头那些人总说,‘天子出巡,须得宿卫重臣压阵’,我思来想去,唯有你让我放心——当年你在拒吐蕃十万大军,三天三夜没合眼,这份定力,满朝武将里找不出第二个。”
张起灵抬眸,与她目光相撞时却垂了垂眼。他知道“放心”二字背后的分量——自武后参预朝政以来,禁军系统便成了新旧势力角力的焦点,关陇出身的将领多与李唐宗室亲近,唯有他所领的左卫,因常年在外征战,少了些朝堂纠葛。此刻她开口让他护驾,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在新旧势力间寻一个稳妥的平衡点——他的出身清白,军功显赫,又与洛阳的布局无甚牵扯,恰好是那个既能镇住旧派,又不被她忌惮的人选。
“末将遵旨。”他再次行礼,掌心触到殿内青砖的凉意,忽然想起出发前在洛阳见过的景象——含嘉仓外运粮的车队络绎不绝,洛水两岸的兵营里,新征的士卒正在操练,分明是有人提前数月就在整备防务。武后的筹谋,从来都是环环相扣,如今让他护驾,怕是早已算准了他麾下军队的动向,甚至连沿途驿站的宿卫布防,都早已在她的密牒里画好了图。
“不必喊‘末将’,咱们之间,总比旁人多些旧情。”武后忽然轻笑,转身从案上拿起一卷明黄色的蜀锦,“这是陛下亲赐的御甲纹样,你带着去洛阳,沿途若有不开眼的宵小,见了这纹样,也该知道轻重。”
锦缎展开时,金线绣的盘龙在烛火下流光溢彩,张起灵却注意到纹样边缘暗绣的麒麟纹——与他佩饰上的纹路一模一样,分明是她特意叮嘱绣工加上的。
殿外的铜铃又响了,这回带着些许夜风的凉意。张起灵接过锦缎时,触到她指尖的温度——比寻常女子的手凉些,却带着握惯了朱笔的茧子。他忽然想起坊间传闻,说天后善权谋、控人心,可此刻站在眼前的人,说起“旧情”时眼尾微弯,倒像极了多年前在太极宫后苑,隔着花枝问他“这株石榴花开得可好”的那个女子。
“去吧,护驾事宜不必事事禀报,你说了算。”她挥了挥手,看着他转身时甲胄轻响,忽然又补了一句,“洛阳的秋露重,记得让军医给士卒们备些驱寒的药——陛下要是见了军士们精神头足,心里也踏实。”
这话听似寻常关怀,落在张起灵耳中,却分明是在提醒他:护驾的核心,从来不止是“安全”,更是让李治看见,她选的人,既能保天子周全,又能镇住朝堂悠悠之口。
当含风殿的烛火渐渐熄灭,张起灵握着那卷蜀锦走出宫门时,长安城的夜市正喧闹如初。他抬头望了望星空,二十八宿在夜幕中清晰可见,心下却明白,这场东幸的护驾之旅,从来不是简单的行军——武后要的,是在军队的眼皮子底下,把权力的重心稳稳迁到洛阳,而他,便是她扎在护驾队伍里的一根“定海神针”,既要防着旧派将领的异动,又要让李治相信,一切都是为了“天子安危”。
夜风掀起他的衣摆,远处玄武门的城楼在夜色中影影绰绰。当年他在这里守卫的,是李唐的江山;如今他要护送的,却是一个正在悄然转变的时代。
怀中的蜀锦纹样硌着心口,他忽然想起武后最后说的那句话——“你说了算”。这看似放权的三个字,实则是最精妙的制衡:她给了他护驾的全权,却也让所有的责任,都落在了他这个“左卫大将军”肩上。
而大明宫深处,武后望着张起灵离去的方向,指尖又捏了一片桂花。她知道,用张起灵护驾,是一步险棋——他虽非关陇旧部,却也不是她的嫡系,可偏偏是这样“中间立场”的人,才能让李治放心,让旧派无话可说。
何况,这些年她暗中观察,此人重诺轻权,当年连公主的和亲车队都能万里护送,何况是天子的銮舆?
窗外,一轮上弦月悄悄爬上宫墙。武后忽然轻笑一声——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时借了饥荒,地利占了洛阳,这人啊,她也算寻到了合适的棋子。
至于这枚棋子会不会脱缰……她低头看着案上未批的奏疏,眸中闪过一丝锐光——能让麒麟侯心甘情愿执缰的,从来不是恩情,而是这天下大势的走向,早已容不得任何人置身事外。
当张起灵在洛阳城外整肃军队时,长安的銮驾正缓缓驶出通化门。武后坐在辇中,听着车外张起灵下令“五里一哨,十里一营”的喝令声,忽然觉得肩头的担子轻了些——这个总在关键时刻出现的麒麟侯,终究没让她失望。
而车窗外掠过的秋风,正卷着洛阳的桂花香扑面而来,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含嘉仓的粮囤、玄武门外的禁军、还有那枚绣着麒麟纹的御甲,在她筹谋的棋局里,渐渐连成了一片稳固的疆土。
权谋的世界里,信任从来都是带着筹码的。但此刻,她愿意相信,这个被她唤作“灵哥”的男人,会用手中的长枪,为她护出一条从长安到洛阳的坦途——不是为了她武后,而是为了这天下苍生,为了那个在病榻上仍念着“百姓饥苦”的天子。
而她要做的,便是在这坦途的尽头,稳稳接住即将落下的皇权,让这盘她下了半生的棋,终能在洛阳的骄阳下,走出最关键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