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凤二年(677年)的暮春,洛阳宫掖庭宫的浣衣坊里,暮色正从青瓦缝隙里丝丝渗落。十四岁的上官婉儿蹲在青石板砌成的洗衣池边,指尖在粗布衣裳上碾过,冻得泛白的指节因常年浸泡在冷水中而微微发肿。她身形单薄,青灰色的奴婢襦裙松松垮垮裹着身子,唯有垂在胸前的乌发还算整齐——那是母亲郑氏晨起时仔细梳理的,即便身在掖庭为奴,也断不能失了书香门第的气韵。
忽然,廊下阴影里闪过一道墨色衣角。婉儿指尖一顿,抬眼望去,只见穿堂风卷着几片落英,将立在月洞门后的黑衣人轮廓勾勒出来。
那人罩着玄色斗篷,兜帽压得极低,唯有下颌线绷得极紧,透出几分冷硬。换作寻常奴婢,此刻怕是早已惊得跌坐在地,可婉儿指尖捏着湿衣的力道却稳如磐石,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碎的影,开口时声线清冽:“大人,不知有何事?”
黑衣人抬了抬手,袖中滑落一枚青铜令牌,在青石板上滚出清越的声响:“你的机会到了。”他的声音像裹着腊月的霜,婉儿盯着那枚令牌,忽然想起五岁那年,母亲抱着她躲在掖庭宫偏僻的柴房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是这些人暗中送来了粗布衣裳和麦饼,让她们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勉强活下来。
这些年她暗中习字读书,母亲夜里借着豆油灯教她吟诵《诗经》《楚辞》,指尖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士不可以不弘毅”时,掌心的温度比此刻洗衣池的冷水更清晰。
“是。”婉儿垂眸应下,指尖掐进掌心,指甲在掌纹里刻出浅红的痕。她知道所谓“机会”意味着什么——掖庭宫的奴婢想要挣脱贱籍,唯有攀住那至高无上的人。而三天前,她听说武后要召见掖庭中略有才名的女子,母亲昨夜替她缝补襦裙时,针脚细密得像是要把半生的期许都缝进布料里。
三日后,麟德殿内檀香袅袅。武后斜倚在朱红蟠龙榻上,垂落的宝蓝色流苏随呼吸轻轻晃动,目光落在阶下低头跪着的少女身上。“听闻你能诗会文?”她指尖敲了敲案上的黄绢,“就以殿前初开的白牡丹为题吧。”婉儿抬眸,正撞见武后眼中似笑非笑的深意,那目光像一把利刃,剜得人浑身发紧。
可当她看见案头砚台里浓淡相宜的墨色,忽然想起掖庭宫墙角那株被踩进泥土里却依然冒出新芽的春草——她上官婉儿,又何尝不是从泥沼里挣命的人?
笔杆在掌心转了半圈,蘸墨、落纸,笔尖划过黄绢的沙沙声惊起梁上一只乳燕。“庭前牡丹发,不与群芳争。素瓣凝霜雪,孤心向紫微……”字句如流水般淌出,写到“愿承天雨露,长伴日月辉”时,婉儿指尖微顿,抬眼望向殿上的武后。只见那抹明黄的身影忽然坐直了身子,凤冠上的明珠在日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映得武后眼角的笑意更浓了些。
“好个‘孤心向紫微’,好个‘长伴日月辉’。”武后起身走到她身侧,指尖划过她未写完的诗稿,“你这双手,不该用来洗衣服。”婉儿忽然想起黑衣人临走前说的“抓住机会”,想起母亲在掖庭宫漏雨的屋檐下,指着天上星子说“人总要往上走”的夜晚。此刻殿外春风正暖,白牡丹的香气混着墨香漫进鼻翼,她忽然福至心灵,将笔锋一收,在诗尾添了句“从今辞浣水,衔恩入紫微”。
放下笔时,指尖还沾着未干的墨痕。武后看着案头一气呵成的诗稿,忽而轻笑出声——这少女年纪虽小,却在诗里藏了锋芒,偏又懂得收敛棱角,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带着掖庭宫磨不垮的坚韧。“免你奴婢身份,封为才人。”她的声音落进殿内,惊起檐角铜铃叮咚作响,婉儿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此刻跨过的这道门槛,是掖庭宫的尽头,亦是她与武后半生纠葛的开端。
暮色再次漫进殿内时,婉儿摸着袖中母亲连夜缝的锦囊,忽然想起洗衣池边黑衣人的话。原来所谓“机会”,从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雨露,而是藏在无数个深夜苦读的字里,藏在指尖被粗布磨出的茧里,藏在明知前路如深渊却依然抬步向前的勇气里。她抬头望向殿外渐亮的星河,嘴角微微扬起——十四岁的上官婉儿,终于从浣衣池的冷水里挣出了身,而属于她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麟德殿内烛火摇曳,鎏金兽首香炉中腾起的青烟裹着龙脑香的清苦,在武后指间萦绕。她望着上官婉儿转身时垂落的乌发在殿门口晃成一道细瘦的影子,指尖捏着的黄绢角轻轻颤了颤——那上面“上官仪孙女”四个字,是暗卫今早刚呈上来的密报。
“上官仪的孙女……”她忽然低笑出声,尾音却带着几分冷冽。殿外夜风掠过檐角,将窗纸上的竹影投在青砖上,晃得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那时上官仪替高宗拟废后诏书,笔尖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扎进她心口的针。
如今看着那少女在诗里藏着的聪慧与隐忍,竟恍惚看见当年自己跪在感业寺雪地里,攥着佛珠发誓要活下去的模样——命运啊,果然是最会捉弄人的手,让仇家的血脉,偏偏跪在她面前呈上“愿承天雨露”的诗行。
指尖摩挲着案上未燃尽的龙涎香,武后忽然叹了口气,将另一份卷成细轴的密报展开。烛火映得纸上“鼓动贤儿”四个字泛红,像渗着未干的血。太子李贤最近的动静,她早有耳闻——那些藏在东宫书斋里的《后汉书》批注,那些与术士往来的密信,还有此刻密报上列着的、在朝野间散播“天后专权”流言的大臣名单。
“看来这些人,真的不安稳啊。”她的声音轻得像飘在半空的烟,却让立在殿柱后的暗卫脊背一僵。殿角铜漏“滴答”响了一声,武后忽然将密报往地上一掷,宣纸在青砖上滑出细碎的褶皱,名单上的人名在烛火下明明灭灭。“来人。”她抬了抬手,鎏金护甲在火光里闪过冷光,“按老规矩,处理了。”
暗卫俯身拾起密报,垂眸时看见武后指尖还沾着上官婉儿写诗时蹭到的墨痕——一边是仇家遗孤的才学,一边是亲子与权臣的暗涌,这后宫与朝堂的局,终究是越织越密了。夜风掀起殿门帘栊,将武后鬓角的头发吹得晃了晃,她望着案头未撤的白牡丹,忽然想起上官婉儿诗里的“素瓣凝霜雪”——这宫里的霜雪,从来不是落在花上,而是扎进每个人的骨血里。
“退下吧。”她挥了挥手,听着暗卫的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忽然捡起案上的狼毫,在砚台里重重舔了舔墨。笔尖悬在黄绢上方,迟迟未落——上官婉儿的诗稿还压在砚台下,墨迹未干的“衔恩入紫微”几个字,像一双眼睛,静静望着殿中这个掌控天下权柄的女人。窗外更鼓敲了三下,武后忽然笑了,笔锋落下,在密报空白处画了个极淡的圈——圈住的,是上官仪的名字,也是她与这命运,不死不休的纠缠。
殿外的竹影仍在摇晃,地上的密报被夜风掀起一角,名单上的人名次第闪过,像极了那些在她生命里来来去去的人——敌人、亲人、棋子,终究都要在这权力的棋盘上,被她一一落子、布局。
而那个叫上官婉儿的少女,此刻或许正沿着掖庭宫的青石板路往回走,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和这个写下“处理了”三个字的女人,紧紧缠在了一起——就像这殿中萦绕的龙脑香,苦与香交织,终成了盛唐后宫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