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璧宫绮云殿的夜静得发沉,铜漏“滴答”声在空寂的殿内格外清晰。李弘斜倚在雕花床头,望着帐外宫灯投下的朦胧光影,只觉心口发闷——自上次呕血后,他的身子愈发虚弱,连握笔批奏都要喘上半刻。身旁侍婢早已歪在脚踏上盹着,唯有他睁着眼,在夜色里数着自己时急时缓的呼吸。
不知何时,困意裹挟着混沌的梦境袭来。他恍惚看见母后身着翟衣,在金銮殿的玉阶上步步攀升,冕旒下的面容依旧温和,却多了几分他从未见过的威严与冷冽。“母后!”他想唤住她,脚下却像灌了铅般沉重,眼睁睁看着她登上龙椅,殿外群臣山呼“万岁”的声响震得他耳膜发疼。他想上前阻拦,双臂却动弹不得,低头竟见自己的指尖在渐渐透明,如晨雾般随风飘散,惊呼声卡在喉间,只剩胸腔里一阵钝痛。
“殿下!”朦胧中听见有人唤他,李弘猛地睁眼,只觉喉间腥甜翻涌,来不及唤人,暗红的血已顺着唇角淌下,滴在月白色的寝衣上,洇开一朵朵狰狞的花。他颤抖着伸出手,望着自己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忽然想起梦中的场景——原来不是梦,是命数么?
侍婢惊醒时,只见榻上的太子已阖了眼,唇角还凝着未干的血痕,腕间脉搏早已没了动静。凄厉的哭声撕破夜的寂静,“太子薨了”的消息如惊雷般炸响在宫墙内外。
次日破晓,李治接到消息时,手中的玉圭“当啷”坠地。他踉跄着往合璧宫跑,靴底碾过青砖上的残霜,心却比这夜色更凉——昨日还强撑着向他问安的儿子,此刻竟静静躺在榻上,面容苍白如纸,唯有衣上的血渍透着刺目的红。“弘儿……弘儿……”他颤抖着握住儿子渐凉的手,喉间发紧,眼泪砸在李弘的衣袖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
武后随侍在侧,望着儿子毫无生气的面容,指尖紧紧攥住裙裾,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曾无数次想过权力巅峰的模样,却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看着长子的生命凋零。殿内宫人皆低头痛泣,唯有窗外的北风卷着残叶,在廊下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替这早逝的太子,哼着一曲无声的挽歌。
上元二年,太子李弘暴毙于合璧宫,年仅二十三岁。李治悲痛难抑,不顾朝臣异议,追谥其为“孝敬皇帝”,以天子之礼厚葬于洛阳恭陵。他亲自提笔撰写《睿德纪》,详述李弘的仁孝之行,命工匠刻于石碑,矗立在陵墓之前——这是一位父亲对儿子最后的疼惜,亦是帝王对早逝储君的郑重缅怀。
而那夜梦中的场景,终究随着李弘的离世,永远埋进了宫墙的阴影里。唯有恭陵前的石兽,日复一日守着这片寂静的陵园,见证着盛唐宫廷里,这场关于权力、亲情与宿命的悲怆回响。
而在辽东战场的局势正经历着激烈的起伏。彼时,名将刘仁轨整肃军备,率领唐军精锐厉兵秣马,于七重城一带布下天罗地网——他深谙新罗军的战术弱点,以骑兵迂回包抄配合步兵正面突击,一场恶战过后,新罗军丢盔弃甲,大败而逃。与此同时,另一员虎将李谨行则率部如利刃般直插新罗腹地,兵锋所指之处,连克数城,直逼其都城,新罗朝野震动,陷入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
然而,正当唐军势如破竹之际,西部边陲的吐蕃势力突然崛起,以雷霆之势进犯唐朝边境,陇右、河西等地告急。吐蕃的威胁如芒在背,迫使唐朝不得不重新审视战略全局——西域与辽东虽同为要冲,但吐蕃直接威胁关中安全,实为心腹大患。权衡之下,朝廷决定转移战略重心,将主要兵力调往西线御敌。
新罗见状,忙抓住时机遣使请罪,言辞谦卑,承诺永守藩臣之礼,岁岁朝贡。唐朝虽心有不甘,但考虑到双线作战的困境,最终选择接受请罪——下诏恢复新罗藩属地位,双方罢兵言和。
上阳宫迎风殿内,鎏金铜鹤香炉中腾起袅袅青雾,将案头堆积的奏疏染得半明半暗。李治斜倚在蟠龙漆榻上,眼尾的细纹因闭目而微微堆叠,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枕边缘——那是武后亲手选的蓝田玉,触手生凉,却暖不化他眉心间的郁结。
弘儿的薨逝如同一记重锤,敲碎了他心中最清晰的那幅蓝图。太子监国时的勤勉还历历在目,朝堂上初露锋芒的稳重,曾让他确信自己选中了最合适的继承人。可如今,空荡荡的东宫偏殿再听不到那声恭谨的“父皇”,案头未批完的《贞观政要》笺注还留着未干的墨痕,恍若昨日。
“陛下,李贤殿下送来了新抄的《后汉书》。”宦官的轻声禀告惊起檐角铜铃,叮咚声里,李治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贤儿的才学毋庸置疑,饱读经史,文辞斐然,监国时处理漕运弊政亦有章法,那身明黄朝服穿在身上,倒真有几分储君气象。
他抬眼望向殿外,风过处,檐下悬挂的朱红纱灯轻轻摇晃,将殿内青砖映得斑驳如血。弘儿的病弱、贤儿的英挺,交替在眼前闪过,喉头忽然泛起一丝苦涩——帝王家的传承,从来不止是父子亲情,更是江山社稷的重负。武后的目光近来愈发锐利,朝堂上的暗流也从未止息,贤儿能否担起这万里河山?
指尖重重按在案上的《立储诏》草稿上,纸页发出细碎的褶皱声。李治忽然想起自己初登基时,父皇李世民眼中的期许,如今轮到自己审视儿子,才惊觉这“继承大统”四字,竟藏着多少人前看不见的殚精竭虑。罢了,贤儿既已展现出治国之资,便该信他——如父皇当年信自己一般。
“传旨,着李贤明日随驾听政。”话音落下时,香炉中又一团香灰簌簌坠落,散在青玉砚台上,像极了弘儿去世那日,他在灵前落下的那滴泪。但帝王的目光终究要望向远方,迎风殿的风掀起明黄帷帐,他望着帐外渐沉的暮色,心中默默道:“弘儿啊,你弟弟既承了你的位,便该替你走完这未竟的路……”
殿外,暮鸦归巢的啼声隐约传来,与殿内烛花爆响的“噼啪”声交织,为这场藏在帝王心底的喟叹,添了几分沉沉的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