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弘福寺浸润在薄雾里,檐角铜铃轻晃,惊起几羽白鸽掠过鎏金飞檐。
张起灵立在藏经阁前的银杏树下。
他并非第一次踏足这座千年古刹,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被一缕若有似无的檀香牵引着,走向那扇朱漆斑驳的禅门。
推门而入时,唐玄奘正伏案抄经。
素白僧袍上的金线袈裟纹在烛火下泛着微光,他笔下的蝇头小楷力透纸背,写的却是《金刚经》里“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察觉到有人靠近,僧人搁下狼毫,转过身时,眉目间的慈悲与睿智如清泉映月,澄澈得近乎洞察人心。
“麒麟侯,别来无恙。”玄奘合掌行礼,声如洪钟却不带半分烟火气。
张起灵微微颔首,黑金古刀靠在墙边发出轻响。
他望着这位传说中穿越西域万里的高僧,忽然想起石壁上斑驳的壁画——那些记载着玄奘西行取经的故事,此刻竟与眼前人重叠。
“法师谬赞,此番冒昧造访,只想问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头堆叠的经卷,
“西行之路,当真如典籍所言般顺遂?”
玄奘低笑,笑声里裹着风沙与岁月的沉淀。
“贫僧以血肉之躯丈量天地,沙漠断水、雪山封路、胡商劫掠……哪一桩不是九死一生?”
他起身推开雕花窗棂,山风卷着松涛涌入,“但心有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
倒是麒麟侯……”僧人忽然转身,浑浊的瞳孔里泛起奇异的光,
“观你踏入禅房时步伐虚浮,说话时字句斟酌,倒像是……”
“像是失忆之人拼凑记忆?”
张起灵指尖轻叩窗台,声音冷得像长白山的雪。他望着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又看向玄奘光秃的头顶,“法师,你我皆是在人间寻路之人。
你求真经渡众生,我找自己的过往——区别不过是你青丝尽断,我发长及腰罢了。”
玄奘并未接话,只是取出一盏青釉茶盏,沸水冲开的茶香中混着某种草药的苦涩。
“方才麒麟侯问及西行,可曾想过,贫僧为何执意取回梵文真经?”
他将茶盏推到张起灵面前,
“世人只道经书能解人间苦厄,却不知译经的过程,亦是勘破执念的修行。”
张起灵端起茶盏的手突然顿住。滚烫的茶水在杯沿凝成水珠,恍惚间他又看见青铜门内旋转的星斗,听见无数个自己在黑暗中低语。
“我的记忆……”
他喉间发紧,“就像散落在各处的经卷,每拾起一页,便生出更多谜题。”
“这世间本就是镜花水月。”玄奘凝视着茶汤中沉浮的茶叶,“麒麟侯可知,贫僧在那烂陀寺辩经时,曾有外道问我:
‘若真经不在西天,而在人心,又何须万里跋涉?’”
他目光灼灼,“贫僧答他,取经路即是修心路——麒麟侯寻找记忆的过程,何尝不是在重塑自我?
暮色在窗棂上洇开墨色时,张起灵的指节在茶盏上叩出轻响:
\"大师可有补救之法?\"话音落处,檐角最后一声风铃也归于寂静。
玄奘枯瘦的手指划过案头经卷,喉间发出一声叹息,既像应允又似否定。
烛火在他眼窝里投下晃动的阴影,\"记忆如同散落的贝叶经,拾起容易,拼凑难。\"
他忽然起身,从檀木经柜深处取出一本素绢包裹的典籍,封皮上\"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几个金字在暗处泛着幽光,\"
这卷经文凝结着般若智慧,当你被虚妄所困时,或可参破一二。\"
张起灵伸手接过经卷,指尖触到绢布上细密的水渍,像是陈年的泪痕。
玄奘望着他胸间衣服内的麒麟纹身,目光穿透了层层迷雾:
\"你身上的诅咒与贫僧当年在火焰山遭遇的业火相似——外力只能暂缓,唯有自心清明,方能斩断业障。\"
他突然加重语气,\"切记,若受强刺激,记忆的裂痕反而会愈演愈烈。\"
经卷在掌心发烫,张起灵垂眸行礼:\"多谢大师指点。\"
\"辩机,送麒麟侯下山。\"玄奘重新落座,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在斑驳墙面上投下佛陀拈花的幻影。
山月升起时,辩机和尚的木屐声在青石阶上清脆作响。
这位传闻中与高阳公主有染的年轻僧人眉目如画,月白色僧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
张起灵望着对方温润如玉的侧脸,忽然想起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同样有着超脱尘世的俊美。
\"麒麟侯为何一直看着贫僧?\"辩机察觉目光,偏头询问时,耳垂上的银质佛坠轻轻晃动。
张起灵收回视线,落在远处佛寺的飞檐上:
\"只是觉得...法师眉目殊胜,倒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荒谬——他见过无数精美的壁画,却从未对画中人物生出这般真实的恍惚。
辩机轻笑,声音清越如林间清泉:
\"麒麟侯谬赞了。贫僧不过是红尘中求道的凡夫,哪比得上侯爷身负异相,行走阴阳。而且侯爷不比贫僧俊秀\"
他抬手示意前方山道,\"
山下的灯笼已经亮起,再往前走三里,便是车马等候之处。\"
张起灵转身时,经卷在怀中微微发烫。
回头望去,辩机的身影已化作月光下的剪影,唯有弘福寺的钟声悠悠传来,混着《心经》里\"揭谛揭谛,波罗揭谛\"的梵唱,消散在苍茫夜色中。
太平坊的暮色浸透麒麟侯府,张起灵已将鎏金兽纹灯盏置于沉香木案,烛火摇曳间,玄奘赠予的《心经》在光晕中泛起细碎金芒。
玄色衣袂扫过青玉砖,张起灵盘坐在蒲团上,指尖抚过经卷边缘的暗纹。
那些以西域金粉书写的梵文,在烛光下仿佛活过来的星子,流转着跨越千年的智慧。
当第一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自喉间溢出,整座静室突然泛起涟漪般的震颤,案头的青铜香炉里,未点燃的檀香竟徐徐升起青烟。
经文声如细流浸润干涸的河床。随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吟诵,张起灵周身开始萦绕金丝般的光芒。
那些光芒如同有生命般钻入他的眉心,在意识深处游走。他仿佛看见记忆的碎片在黑暗中沉浮——雪山之巅的青铜巨门、古墓深处的诡谲壁画、还有无数个自己在时光长河中徘徊的残影。
金丝触及之处,破碎的画面开始重新拼接,像干涸的河床重新注满活水。
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太阳穴炸开。
过往被强行封印的记忆如潮水倒灌,张起灵额间青筋暴起,冷汗浸透衣袍。
怀中的《心经》却在此刻迸发耀眼光芒,梵文化作金色咒印悬浮空中,经文声如洪钟穿透混沌:\"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咒印化作锁链,将即将失控的记忆重新束缚,金芒如同温和的绷带,轻轻包裹住意识的裂痕。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个梵音消散在静室。
张起灵缓缓睁开眼睛,烛火依旧在案头摇曳,可窗外的月色已西斜。
他抬手触碰额头,那里残留着温热的金光,仿佛有股力量在体内流淌。
镜中倒影里,那双常年蒙着霜雪的眼眸,此刻竟泛起琉璃般的清透光泽,记忆的迷雾被撕开一道缝隙,隐约透出未曾见过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