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太极宫,霜风卷着枯叶掠过丹墀。
李世民斜倚龙榻,案头摆着半凉的药羹,药香混着沉香在殿内萦绕。
忽闻内侍通报洛州都督张亮求见,他撑着雕花扶手起身,锦袍下隐约可见佝偻的脊背——这位曾在玄武门之变中率死士断后的帝王,终究敌不过岁月侵蚀。
\"陛下!\"张亮踏入殿中便扑通跪地,官服下摆沾满泥浆。
他抬头时,李世民瞥见其鬓角新添的白发,恍惚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洛阳城头擂鼓助威的年轻将领。
\"侯君集...要反了。\"张亮声音发颤,将吏部尚书深夜密会之事和盘托出。
殿内烛火突然明灭不定,李世民摩挲着腰间玉带扣,那是贞观初年魏征所谏时留下的旧物。
侯君集的脸在记忆中浮现:那个在高昌城下纵马挥刀的悍将,那个在庆功宴上醉醺醺拍着他肩膀的兄弟。
\"你与他皆是佐命功臣。\"李世民起身踱步,龙靴踏在青砖上的声响格外清晰,
\"若无人证,单凭一面之词...\"话音未落,窗外突然掠过寒鸦,凄厉的叫声惊得案上奏折微微颤动。
张亮叩首至地,额角已渗出冷汗:
\"臣即将赴任洛阳,此来只为尽臣子本分。\"
李世民望着他单薄的背影,想起年少时并肩作战的岁月,终究长叹一声:
\"你且去吧,此事朕自有分寸。\"待殿门重掩,他枯瘦的手指重重按在龙椅扶手上,指节泛白——这满朝文武,如星子般聚于他身边,却也暗藏着相互倾轧的锋芒。
暮色渐浓时,尉迟敬德的身影出现在含元殿前。
老将军褪去战甲,一袭素袍更显苍老,腰间的九环佩不再作响,仿佛连岁月都在此刻沉寂。
\"陛下,老臣真的走不动了。\"
他声如洪钟却难掩疲惫,\"就让我这把老骨头,回鄯州晒晒太阳吧。\"
李世民快步上前,握住那布满老茧的手。
掌心的温度依旧炽热,却不再有当年征战时的力度。
\"做个散官,开府仪同三司。\"
他声音哽咽,\"若有战事,朕还要听你擂鼓!\"
说罢,他转头唤来阎立本,目光扫过殿外凋零的梧桐:\"画凌烟阁功臣图,就今日。\"
阎立本铺开三丈长卷,笔墨未动已红了眼眶。
他记得画秦府十八学士时,殿下的少年们鲜衣怒马;如今执笔,却要勾勒这些鬓染霜雪的老将。
尉迟敬德抚须大笑:\"阎画师,把我画得威风些!\"
李世民却突然沉默,望着老将军铠甲留下的旧伤,想起虎牢关前那道为他挡箭的身影。
夜幕降临时,凌烟阁的灯火次第亮起。二十四幅画像在烛光中次第显现:
长孙无忌执笔修律的儒雅,李靖持剑西征的豪迈,魏征谏言时的刚毅...李世民独自漫步其间,指尖轻轻抚过画中面容。
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在\"侯君集\"三字上投下阴影,他的手突然顿住——卦象、谋逆、老友的面容,在这一刻交织成难解的迷局。
\"陛下,药凉了。\"内侍的轻声提醒惊醒沉思。李世民望着满阁功臣,忽然想起魏征临终前的眼神。
那些曾与他共饮庆功酒的人,如今或逝或远,唯余这满壁丹青,在岁月中诉说着贞观年间的热血与忠诚。
暮春的长安,夜色浓稠如墨。张起灵立在东宫朱漆门前,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恍若前世的招魂铃。
他望着李承乾挺拔的背影,恍惚间想起多年前那个骑在马上向他讨教兵法的少年太子,如今却已在权力的漩涡中褪尽天真。
\"张师,随我来。\"李承乾头也不回,广袖扫过垂落的紫藤花枝,在月光下划出幽蓝的弧光。
张起灵敛下眉眼,靴底碾碎满地落花,跟着踏入重重宫墙深处。
穿过三道暗门,两人来到一处废弃的佛堂。
蛛网垂落的佛像前,李承乾突然转身,眸中跳动着疯狂的光:\"明日,我要发动兵变。\"
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张师,你通晓奇门遁甲,若能助我...\"
张起灵后退半步,玄色劲装下的手指微微收紧。
佛堂漏下的月光在李承乾脸上投下斑驳阴影,他看见这位储君眼底的血丝,看见那身金丝织就的冕服下紧绷的肌肉,像是一头困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太子殿下,圣上坐拥天下,禁军精锐尽在掌握。\"
张起灵声音清冷如冰,\"这不是兵法谋略能逆转的局势。\"
他想起袁天罡那卦象,想起终南山巅翻涌的乌云,心中泛起不祥的预感。
李承乾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冕旒撞出清脆声响:
\"不试怎么知道!\"他的呼吸喷在张起灵脸上,带着浓重的酒气,\"你可知李泰那小人在父皇面前说了什么?他要夺我储位!
我若再不动手...\"话音戛然而止,这位未来的天子突然松开手,踉跄着跌坐在蒲团上。
月光爬上李承乾苍白的脸,张起灵看见他额间青筋暴起,看见那双曾握过书卷的手此刻布满颤抖。
\"张师,你不愿助我,便走吧。\"李承乾盯着佛像破碎的莲花座,声音沙哑得像在撕裂喉咙,\"这或许是我唯一的机会。若失败...\"
他忽然笑起来,笑声惊飞梁间宿鸟,
\"若失败,我宁愿死在玄武门,也不愿做任人宰割的阶下囚。\"
张起灵望着这个被权力逼入绝境的年轻人,想起袁天罡那句\"牢狱之灾\"。
夜风穿堂而过,卷起李承乾散落的发丝,恍惚间竟与卦象中的血光重叠。
他转身离去时,听见身后传来佛珠散落的声响,叮铃脆响中,不知是佛在哭,还是人在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