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唱机的齿轮在暗夜里发出沙哑的嗡鸣,苏瑶蹲在地毯上,指尖悬在倒带键上方足有三分钟。
卡带外壳被她握得发烫,塑料纹路在掌心压出红痕——这是今晚第三次播放,林禹那句“阿宁,我欠你的,用一辈子还”依然像根细针,精准扎进她太阳穴。
“咔嗒”。
唱机吐出卡带的瞬间,她的指甲在金属边缘刮出刺响。
窗外黄浦江的汽笛声裹着潮湿夜风灌进来,吹得茶几上的老照片掀起一角。
照片里是三年前的外滩,她穿着月白旗袍站在汇丰银行门前,林禹的影子斜斜罩过来,西装袖口露出半截金表,表盘反射的光正好落在她发间那朵绢花上。
“那时候他说要带我去看吴淞口的日出。”苏瑶喃喃着拾起照片,玻璃相纸下的林禹眉峰还未惯常绷紧,眼角甚至带着点未褪尽的温软。
她记得那天他替她理被江风吹乱的刘海,指腹擦过她耳垂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轮渡的汽笛——原来早在那时,他看她的眼神里就藏着另一张面孔的影子?
唱机突然“滋啦”一声,电流声混着陈凯的叹息从喇叭里窜出来:“少东家,苏太太的船票……”苏瑶猛地扯掉电源线,寂静像块重石砸下来。
她盯着镜中自己泛青的眼尾,终于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手腕说的话:“瑶瑶,别信他们说的‘替’,那是要把你揉碎了填进别人的命里。”
门铃在这时炸响。
苏瑶的指尖在照片边缘掐出月牙印。
她知道是谁——林禹的车停在楼下半小时了,引擎声压得很低,但她听得出那辆定制劳斯莱斯的独特轰鸣。
门开的瞬间,穿深灰西装的男人带着冷香涌进来。
林禹的领带松了两颗,喉结在锁骨上方滚动,显然是从哪个应酬场直接过来的。
他盯着她手里的照片看了两秒,目光扫过茶几上的唱机和卡带时,瞳孔微微收缩。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钢刀,可尾音却比平时轻了三分。
苏瑶注意到他右手无意识地攥着西装下摆,指节泛白——这是他每次说违心话时的习惯。
她忽然笑了。
三年来她学足了名媛的端方,此刻却笑得像当年在弄堂里跳皮筋的小丫头:“林先生,我想要的,是你曾经承诺过的未来。”
林禹的呼吸顿住。
他望着她眼底跳动的烛火,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在苏州河码头,他也是这样望着阿宁。
那时候阿宁说要和他去巴黎看铁塔,说要在黄浦江畔盖栋有旋转楼梯的房子,说……
“你不是她。”他哑着嗓子开口,却连自己都听出这话里的虚浮。
苏瑶没接话。
她转身走向酒柜,背对着他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晃动的阴影。
水晶杯与冰桶碰撞的脆响里,她听见林禹的皮鞋声近了,近了,最终停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
“叮咚”。
手机提示音打破僵局。
苏瑶扫了眼屏幕,是张律师发来的消息:“证据链缺口已补,明早十点我带设备过来。”她指尖在屏幕上悬了两秒,到底没回。
“要查就查个彻底。”林禹突然说。
苏瑶转身时,他正捏着那盘卡带,青铜色的牡丹纹路在他掌心投下暗纹,“但你该知道,有些真相揭开了,连碎片都捡不回来。”
凌晨两点,张律师的黑色轿车停在楼下。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目光扫过茶几上的卡带时,镜片闪过冷光:“苏小姐,周老板的人在码头蹲了三天,林氏新加坡分公司的账册明天就要运去香港。现在不是动感情的时候。”
苏瑶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卡带背面“1982.5.17”的字迹,想起母亲病床前那封被撕成碎片的信——邮戳日期,正是这串数字。
“给你。”她突然把卡带拍进张律师手里。
金属边缘硌得律师手背发红,“但曝光前要让我先听一遍完整的。”
张律师点头,转身时瞥见窗外有辆黑色摩托闪过。
他推了推眼镜,没说话——那是周老板手下的“飞鸽”,专门盯梢用的。
苏瑶送张律师到门口,望着轿车尾灯消失在弄堂尽头,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
她点开未读消息,是码头监控发来的实时画面:周老板正站在十六铺仓库前,对着手表频繁踱步,身后两个马仔不停往她公寓方向张望。
夜风掀起她的睡裙下摆,苏瑶望着黄浦江面跳动的航标灯,忽然想起林禹今晚离开时说的最后一句话:“阿瑶,你要的未来,从来都不是我能给的。”
可现在,她连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都快分不清了。
手机屏幕在掌心亮起,周老板的名字跳出来,未接来电显示着“5”。
苏瑶盯着那个数字,慢慢勾起嘴角——有些鱼,等得越久,咬钩时才越狠。
周老板的钢笔在红木大班桌上敲出急促的鼓点,第七次抬头看墙上的老座钟时,分针刚划过“11”。
他扯了扯松花衬衫领口,喉结上下滚动——苏瑶那丫头从昨晚到现在连个回电都没有,码头上林氏的货轮明天一早就得启航,再拖下去他手里那张能掀翻林禹的底牌就要作废了。
“标子!”他对着外间吼了一嗓子,穿皮夹克的马仔立刻猫腰进来。
周老板把烟头摁进景泰蓝烟灰缸,火星子溅在“林氏航运”的货单复印件上,“去查查苏瑶公寓的电话线路,要是她故意装聋作哑……”话没说完,兜里的bp机开始震动,他低头扫了眼号码,浑浊的眼珠突然发亮。
十分钟后,周老板缩在茶水间角落,听筒贴得耳朵生疼:“王董?您肯牵头开临时股东会?”他用袖口抹了把额头的汗,“对,我手里有林禹三年前挪用公款给情人买岛的银行流水,您只要在会上提……”
“叮铃铃——”
办公室座机突然炸响。
周老板手一抖,差点把听筒砸在瓷砖墙上。
接起来的瞬间,电话那头传来个沙哑的女声:“周老板好兴致啊,大半夜的串掇着股东们造反?”
他后颈的汗毛“刷”地竖起来。
这声音他熟——林禹的首席法律顾问陈叔,当年跟着老林董打江山的狠角色,据说连杜月笙的门生都栽在他手里过。
“陈……陈顾问,我就是跟老朋友们聊聊天……”
“聊天?”陈叔低笑一声,背景音里传来文件翻动的脆响,“那周老板知不知道,您上个月在吴淞口囤的二十箱电子元件,报关单上写的是‘玩具’?”周老板的腿肚子开始打颤,“更巧的是,海关明早要查那批货——听说最近严打走私,您说要是查出里面混着日本产的录像机主板……”
“我、我这就取消!”周老板额头抵着墙,冷汗顺着下巴滴在裤腰上,“求陈顾问高抬贵手!”
“晚了。”陈叔的声音陡然冷下来,“林少交代了,周氏以后别想在上海滩的码头上占到半寸地。”
电话“咔嗒”挂断的瞬间,周老板的手机又震了。
他哆哆嗦嗦点开短信,是银行发来的提醒——刚到账的三百万投资款被冻结了。
他踉跄着扶住水池,望着镜中自己青白的脸,突然想起苏瑶昨晚看他时的笑——那哪是小娘们的娇憨,分明是看将死之鱼的冷冽。
同一时间,林氏集团顶楼办公室的落地灯还亮着。
林禹扯掉袖扣,白衬衫袖子卷到小臂,面前堆着三年来的会议记录、私人通话录音带,还有苏瑶这半年来参加的每一场慈善晚宴的宾客名单。
“把1985年11月的董事会纪要调出来。”他头也不回地对站在身后的助理说,钢笔尖在“苏瑶”两个字上戳出个洞,“那天她说要资助闸北孤儿学校,我批了两百万……”
“林总,当时您说苏太太热心公益是美谈。”助理的声音发颤——他跟了林禹五年,头回见这位向来冷静的老板眼里有血丝。
林禹突然抓起桌上的录音带,那是从苏瑶公寓顺走的那盘。
卡带外壳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他按下播放键,陈凯的声音混着电流声钻出来:“少东家,苏太太的船票……”
“停。”他猛地扯掉耳机,指节抵着太阳穴。
三年前他让陈凯买船票送“阿宁”去巴黎,结果在码头等到的是苏瑶——那个穿着月白旗袍,说“林先生,我替阿宁来跟您告个别”的姑娘。
“她早知道阿宁不会回来。”他对着空荡的办公室呢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会议记录上苏瑶的签名,“她知道我在等替身,所以主动送上门;她知道我厌恶虚与委蛇,所以装得比谁都真诚……”
窗外的霓虹灯照在他脸上,将轮廓割裂成明暗两半。
助理递来热咖啡的手悬在半空,看着自家老板突然抓起车钥匙往外走,西装外套搭在臂弯,皮鞋跟敲得大理石地面“哒哒”响。
“去苏瑶公寓。”林禹站在电梯前,喉结滚动着重复,“现在就去。”
黄浦江的风卷着湿气钻进苏瑶的领口。
她倚在飘窗上,望着楼下突然停下的黑色劳斯莱斯,林禹的身影在车灯里拉得老长。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是张律师发来的消息:“明早十点,我带东西来。”
她摸出包里的卡带,金属边缘还带着白天张律师掌心的温度。
三年前母亲咽气前塞给她的信碎片,邮戳日期和卡带上的“1982.5.17”严丝合缝——那天林禹的初恋阿宁,正跟着她父亲卷走林家的启动资金。
“叮——”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从楼下传来。
苏瑶望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忽然笑了。
她不再是三年前那个躲在阿宁影子里的小商户之女,而林禹,也不再是她幻想中能护她周全的英雄。
窗台下的绿萝叶尖滴下一滴水,落在她手背。
苏瑶低头看表,凌晨一点十七分——正好是三年前她站在码头,替阿宁接过林禹那枚钻戒的时间。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把卡带塞进丝绒手包,转身时瞥见茶几上的老照片:月白旗袍的姑娘仰着头,西装革履的男人目光温柔。
“该醒了。”她对着照片轻声说,指尖拂过照片里自己发间的绢花,“这场旧梦,也该醒了。”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张律师的消息跳出来:“证据已锁定,明早见。”
苏瑶望着那行字,慢慢攥紧手包。
窗外,林禹的敲门声已经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