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上海弄堂里飘着栀子花香,苏瑶蹲在石库门前的青石板上搓洗衬衫,肥皂水溅在磨白的蓝布裙上。
二楼阿婆推开木格子窗,抖落的灰尘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像撒了层褪色的金粉。
\"瑶瑶,你阿爸的判决书下来了。\"邻居张婶攥着牛皮纸信封冲进天井,惊飞了晾衣绳上的麻雀。
苏瑶的手指在搓衣板上重重蹭过,血珠渗进泛黄的衬衫领口,洇出暗红色的花。
判决书上的\"十五年\"被泪水泡得发胀时,她听见弄堂口传来汽车喇叭声。
几个穿喇叭裤的年轻人正围着辆黑色皇冠车,车后座的男人西装革履,侧脸轮廓像裁纸刀削出来的。
有人谄笑着叫\"林少\",那声线像条冰冷的蛇钻进她耳蜗——三个月前就是这个人,用雪茄烟头按灭在她父亲交不出租金的商铺合同上。
苏瑶攥着湿漉漉的衬衫站起来,肥皂水顺着小腿流进塑料凉鞋。
暮色里林禹的侧脸忽然模糊成重影,她踉跄着扶住斑驳的砖墙,掌心传来火烧般的灼痛。
晾衣绳上滴落的水珠在夕阳里折射出奇异的光,她望着水洼中晃动的倒影,突然惊恐地捂住嘴——水面上分明是张陌生的鹅蛋脸,眼尾有颗泪痣。
阁楼地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苏瑶颤抖着捧起梳妆镜。
镜中人的眉眼正像融化的蜡般流动,母亲留下的白玉簪子突然烫得握不住,镜面泛起涟漪般的波纹。
当第17只麻雀掠过老虎窗外时,她终于看清镜子里许绾绾的脸——今早巷口小报亭的八卦周刊上,那个和林禹并肩站在游艇甲板上的南洋华侨千金。
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撞碎晨雾时,苏瑶正对着永安百货的试衣镜调整珍珠耳夹。
容貌重塑带来的眩晕感比昨天减弱许多,但后颈的冷汗还是浸透了真丝旗袍的立领。
她数着心跳等眩晕过去,镜中人眼角泪痣的位置分毫不差——这七天她翻遍了图书馆旧报纸,终于从三年前的社交版找到许绾绾留学前的照片。
\"小姐,您的柠檬茶。\"服务生推开和平饭店套间的雕花门。
苏瑶用银匙慢慢搅动杯底的蜂蜜,玻璃杯壁映出大堂旋转门晃进的人影。
林禹的牛津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的节奏很特别,像在丈量某种隐形的刻度,这是她躲在霞飞路咖啡馆窗外观察三天记下的细节。
蜂蜜在舌尖泛苦的瞬间,她故意打翻茶杯。
浅黄色液体顺着桌布蔓延,染脏了林禹擦得锃亮的鞋尖。
男人皱眉抬头时,她正用绣着玉兰的真丝手帕擦拭桌沿,后颈弯成天鹅垂首的弧度——这是许绾绾在旧照里最标志性的姿态。
\"对不住先生。\"她掐着南洋口音抬头,感觉后槽牙快要被自己咬碎。
林禹的瞳孔猛地收缩,攥着鳄鱼皮公文包的手指关节泛白,像是要把什么从记忆深处硬生生抠出来。
电梯门缓缓闭合的瞬间,苏瑶从镜面装饰里看见自己开始虚化的下颌线。
六小时时限要到了,真丝手套里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赌林禹会追上来,就像赌父亲入狱前常说的那句\"上海滩的生意经,三分能耐七分胆\"。
顶楼套间的波斯地毯吞没了脚步声,林禹的雪松香水味从背后压过来时,她正对着梳妆镜补口红。
镜面里男人的影子在颤抖,领带夹上的翡翠折射出幽光,像毒蛇睁开的第三只眼。
\"绾绾?\"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苏瑶旋出口红的手稳稳停在半空,镜中倒影的眼尾泪痣鲜艳欲滴。
窗外黄浦江的汽笛声突然变得很遥远,她听见自己血管里奔涌的潮声,混合着父亲在探监室铁窗后沙哑的咳嗽。
口红在镜面上划出一道嫣红的弧线,苏瑶借着旋出口红的动作将掌心冷汗抹在镀金管身上。
镜中倒映着林禹领口微微歪斜的银灰色领带——三天前在霞飞路裁缝铺,她亲眼见他将冒失学徒递错的领带砸进熨斗蒸腾的白汽里。
“林先生认错人了。”她带着恰到好处的颤音,操着南洋口音说道,转脸时珍珠耳坠扫过锁骨。
窗纱被江风掀起,一缕栀子花香突然钻进鼻腔——和判决书那天弄堂里的气息一模一样。
林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西装袖口露出半截绷紧的银色表链。
那是百达翡丽古董表,今晨《申报》花边新闻里提到过,是许绾绾离沪前送他的二十岁生日礼物。
苏瑶垂眸盯着自己颤抖的睫毛,在心底默数表链晃动的频率。
“许小姐三年前去的剑桥?”他突然用银质打火机叩响梳妆台,惊飞了窗台上啄食蛋糕屑的麻雀。
苏瑶看着镜中自己开始泛青的指尖,想起图书馆旧报纸上1936年款的蒸汽轮船时刻表,咽喉突然被如冰柠檬茶般的刺痛攫住——许绾绾实际离沪日期比公开报道晚了十七天。
“圣乔治学院的钟楼总在下午四点卡壳。”她将珍珠手包转了个方向,露出边缘磨损的烫金字母SG。
这是昨天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三十年代牛津纪念品,特意用砂纸磨出经年使用的痕迹,“不知修缮好了没有?”
林禹突然抓住她手腕,古龙水混着雪茄的味道扑面而来。
苏瑶感觉后腰抵住了冰凉的妆镜边缘,旗袍开衩处传来真丝撕裂的细微声响。
他拇指重重擦过她眼下泪痣的位置,带着在图书馆显微胶片里见过的那种偏执狂似的力度。
“你这里……”他的呼吸喷在她耳后新补的粉底上,“原来有颗痣。”
苏瑶在心底冷笑。
三天前她潜入档案馆,在泛黄的校友录里发现许绾绾大二时点过泪痣。
此刻却佯装慌乱地偏过头,让晨光恰好勾勒出与旧照中别无二致的下颌线:“林先生对故人倒是观察入微。”
管家陈伯推着餐车进来时,银质餐盖上的反光晃过苏瑶发烫的眼角。
她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将白玉簪子往头皮里又扎深半分——这是今早发现的秘密,母亲遗物能延缓容貌崩塌的速度。
“尝尝这个。”林禹切开的惠灵顿牛排渗出粉红色血水,餐刀在瓷盘上刮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苏瑶盯着那道血痕,想起父亲被带走时手铐在水泥地上拖出的印记。
她学着旧照片里许绾绾拿红酒杯的姿势,却故意让酒液洒在蕾丝手套上。
“许小姐的戒痕淡了不少。”陈伯递来热毛巾时突然开口。
苏瑶感觉后颈汗毛竖立,这才注意到老人右手指节有陈年刀疤——和弄堂口修鞋匠老周手上的如出一辙,那是十年前闸北码头械斗留下的标记。
她将红酒杯顺时针转了三圈,这是许绾绾在船运大亨生日宴上被拍到的习惯动作:“剑桥的冬天太冷,戒指滑进康河了。”说话时状似无意地露出空荡荡的无名指,那里有她用蜂蜡和铁锈伪造的淡色戒痕。
林禹突然笑出声,往她碟子里堆了座红酒鹅肝的小山。
这个动作在1982年社交版照片里出现过,当时他身旁坐着穿貂皮大衣的许绾绾。
苏瑶捏着银叉的手指微微发颤,鹅肝的腥甜混着容貌重塑带来的反胃感在喉头翻涌。
暮色漫进落地窗时,水晶吊灯在林禹眼底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他解开西装扣子的动作让苏瑶想起弄堂野猫撕开鱼肚的姿势,突然伸手抚平她旗袍肩线并不存在的褶皱:“今晚住锦江饭店?”
“我的栀子花该浇水了。”苏瑶起身时扶了下桌沿,真丝旗袍下的膝盖正在不受控地颤抖。
从镜面装饰的倒影里,她看见自己左耳垂已经开始泛出原本的淡褐色——白玉簪子的效力要耗尽了。
林禹的劳斯莱斯驶离和平饭店时,苏瑶在后视镜里与陈伯的目光相撞。
老人浑浊的眼珠像两枚生锈的图钉,将她钉在1983年秋末的暮色里。
车窗升起前,她听见飘进来半句沪语呢喃,和父亲入狱那夜在监狱外墙听到的密谋声调惊人相似。
霓虹灯牌的光晕流过真丝座椅,苏瑶数着林禹松领带的次数。
当他在第七个路口等红灯时终于开口:“许小姐不介意的话……”话音未落,她突然按住他正要按下隔板按钮的手。
车窗外掠过永安百货的霓虹招牌,苏瑶的指甲几乎掐进他手腕的血管:“林先生知道吗?真正的猎人……”她故意停顿在父亲常说的切口,感觉掌心下的脉搏突然加快,“……永远在猎物最放松时收网。”
林禹的瞳孔在霓虹灯下缩成针尖大小,腕表秒针发出急促的咔嗒声。
苏瑶松开手轻笑,这个笑容在许绾绾留学前的最后一张照片里出现过,嘴角上扬的弧度精确到毫米。
后视镜里,陈伯乘坐的奔驰车正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车头灯像两盏飘忽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