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学士捋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诧异。他仔细打量着李明,见其神色真诚,眼中只有灼热的求知欲和对这份差事的珍视,并无半分被冷落的怨怼或敷衍之色。这反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难道这年轻人……是真对这些枯燥的东西感兴趣?
“嗯……你有此心,甚好。”周学士的语气缓和了些许,“去吧,文渊阁东侧有专门存放此类卷宗的库房,你自去寻个位置。若有不明之处,可请教同僚。” 他挥了挥手,不再多言。
李明再次躬身:“下官告退。” 他转身,脚步轻快而坚定地走向那堆落满灰尘的旧卷宗,仿佛走向的不是一个冷板凳,而是一片亟待开垦的沃土。
看着李明那挺拔而充满干劲的背影消失在值房门口,周学士沉默良久,缓缓端起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浑浊的老眼中,那丝复杂的考量更深了。这状元郎,似乎……与他想的不太一样?
翰林院的第一天,就在故纸堆的墨香与尘埃中度过。当李明回到静观居时,官袍的下摆沾满了灰尘,手指也被纸张染成了淡淡的墨色,但他的精神却异常振奋。他将几本初步整理出的、关于前朝漕运管理架构的卷宗带回了书房,准备挑灯夜读。
张铁柱小心翼翼地帮李明脱下官袍,一边笨拙地掸着灰,一边嘟囔:“少爷,您这‘写字官’当得也忒辛苦了点吧?一整天就钻那旧纸堆里?跟俺们老家翻陈年谷仓似的!这官儿……管饭不?”
李明被他逗乐了,疲惫一扫而空:“管饭,俸禄也够咱们嚼谷了。柱子,这可不是翻谷仓,这是在‘挖宝贝’呢!”
“宝贝?”张铁柱瞪大眼睛,看着那几本破旧的册子,“就这?还没俺家腌咸菜的坛子值钱呢!”
“你不懂。”李明笑着摇头,目光落在那些发黄的字迹上,眼神深邃,“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关乎运河沿岸百万生民的生计,关乎我朝漕运血脉的通畅与否。这里面藏的,是比金子更贵重的东西。” 他心中默念:更关乎父亲当年的冤屈,能否有沉冤昭雪的一日!
夜渐深,静观居的书房灯火长明。李明埋首于泛黄的故纸堆中,时而凝神细读,时而提笔摘录。
窗外,是京城沉沉的夜色,而翰林院清冷的灯光,仿佛为这暗夜点燃了一盏通向真相与变革的微光。
这堆“废纸”,正是他撬动那庞然大物的第一根杠杆。然而,就在这看似平静的钻研之夜,一个带着血腥与硝烟气息的惊雷,已悄然逼近静观居的后门。
翰林院的日子,如同沉入深水的石子,在故纸堆的墨香与尘埃中波澜不惊地流淌了数日。李明每日早出晚归,除了点卯应卯,几乎一头扎进了文渊阁东侧那间堆满河工漕运旧档的库房。霉味刺鼻,灰尘呛人,他却甘之如饴。
那些发黄卷曲的纸张,那些或工整或潦草的笔迹,在他眼中不再是死物,而是串联起帝国漕运脉络、揭示积弊根源的密码。
他整理得异常细致,分门别类,标注索引,甚至开始着手梳理不同时期漕运管理制度的变迁与得失。
同僚们最初的好奇与探询,渐渐变成了习以为常,甚至带上了几分不解的疏离——这位六元状元,似乎真把自己当成了个书蠹虫。
忠叔每日目送李明出门,再在深夜为他留一盏灯,一碗温热的汤羹。他话不多,但浑浊的老眼里,那份欣慰与隐隐的担忧交织在一起。少爷能沉下心做学问,是好事。但这静水深流之下,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压抑。三皇子那边吃了那么大的亏,丢了那么大的脸,岂会善罢甘休?殿试后的平静,更像是暴风雨前的死寂。
这夜,星月无光,浓云如墨,压得人喘不过气。三更梆子敲过不久,整个静观居早已陷入沉睡,只有后院门房处还留着一豆如萤的灯火,那是忠叔的守夜之地。
“沙……沙沙……”
极其轻微、如同鼠类啃噬的窸窣声,在静得可怕的深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声音来自后门堆放柴薪的角落。
忠叔原本半阖的眼睛猛地睁开,浑浊的眼底瞬间爆射出鹰隼般的锐利光芒!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动作轻捷得不像个老人,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狸猫。他没有点灯,摸黑穿好外衣,从枕下抽出一柄短匕藏在袖中,赤着脚,如同幽灵般滑向通往后院的门。
柴垛的阴影里,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佝偻身影蜷缩着。那人浑身湿透,散发着浓重的河水腥气和……一股若有若无、极其熟悉的劣质旱烟味儿!
“老烟枪?”忠叔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惊疑。
那身影猛地一颤,抬起头,露出一张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正是消失许久的漕帮底层老舵工——老烟枪!只是此刻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乌青,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草草包扎着,渗出的血水早已浸透了破旧的衣袖,混合着泥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他眼神涣散,布满血丝,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疲惫。
“忠……忠老哥……”老烟枪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剧烈的喘息,“快……快……给……给李公子……”
他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巴掌大小的东西,塞到忠叔手中。那东西入手沉甸甸,带着冰冷的河水泥沙气息,边缘似乎有些焦黑卷曲。
忠叔心中一沉,迅速将老烟枪拖到门房背风的角落,借着极其微弱的天光,一层层解开那湿漉漉的油布。一股更加浓烈的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油布最里面,包裹着的,赫然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明显是被暴力撕裂的焦黑船板!木板被烈火烧灼碳化,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漆黑,但依稀能辨认出,上面曾经雕刻着某种图案或文字。
忠叔的手指在焦黑的表面细细摩挲,指尖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
他凑近些,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在那片令人心悸的焦黑之中,竟深深地刻着半个残缺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