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果脯厂被“收编”成了柳树湾的二号车间,吴光辉那点厂长的威风,算是彻底被扒了个干净。
现在,他每天天不亮就得爬起来,亲自开着那辆破解放卡车,在坑洼山路上颠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只为赶在柳树湾开早饭前,把头一车半成品送到。
负责交接的,是陆常发。
老头儿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个小本子,腰杆挺得笔直,派头比吴光辉这个正牌厂长还足。
他也不多话,随手从麻袋里抄起一把山楂片,对着晨光那么一照。
“瞧见没?这几片颜色深了,火候过了头。”他指尖一捻,又挑出几片,“还有这,边上还挂着水汽,手指一按就黏糊糊的,烘得根本不到位。”
吴光辉的腰弯得快跟地面平行,脸上那笑比哭还难看。
“是是是,陆叔,您老火眼金睛。我这就让他们返工,保证下一车没这毛病!”
他哈着腰,手下意识就往兜里摸,想掏包烟塞过去。
陆常发看都没看他那只手,在本子上“唰唰”划拉了几笔,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这一车,全部退回。什么时候弄合格了,什么时候再拉过来。”
他合上本子,又补了一句。
“另外,记你一次质量事故,月底结算,从货款里扣一百。”
吴光辉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也冻住了。
一百块!那可是他手底下工人小半个月的工资!
可他一个屁都不敢放,只能把手缩回来,点头哈腰地赔笑。
“应该的,应该的,质量是第一位的。”
不远处歇气的村民瞧见这幕,都乐得不行。
“瞧吴光辉那怂样,前几天不还挺横吗?现在跟个三孙子似的。”
“就得晚丫头治他!这种人,不把骨头给他敲断了,他不知道谁是爹!”
整个柳树湾,就像一台加满了油的机器,轰隆隆地转动着,每天都有大笔的钱流水一样地进账。
这天下午,村口的大槐树下,正闲聊的婆娘们忽然停了嘴,齐刷刷地望向村口。
一阵引擎轰鸣由远及近。
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头顶着一颗锃亮的红五星,卷着黄土,一个甩尾,稳稳当当停在了作坊门口。
这车牌,一看就不是县里的。
车门“嘎吱”一声开了,下来的正是之前对接军供的王副部长。
他满脸红光,快步绕到另一边,亲自拉开了后座车门,那动作叫一个恭敬。
车里下来三个人。
一个戴眼镜的干部,一下车就从公文包里拿出图纸比对。
另一个更直接,从帆布工具包里掏出卷尺卡尺,二话不说就蹲在地上,开始测量作坊门口台阶的宽度和高度。
最后下来的那个,最扎眼。
二十七八的年纪,一身笔挺的军装,肩膀上扛着两杠一星,少校。
他身形挺拔,制服上连一丝褶子都找不到。
从脚踏上地面的那一刻起,他整个人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沉默地扫视着作坊的院墙、门口堆放的物料,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
江晚和陆亦川闻讯赶了出来。
“王副部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江晚笑着迎上去。
“是东风!是大好事!”
王副部长哈哈大笑,用力握了握江晚的手。
“江晚同志,给你介绍一下,这几位都是咱们军区后勤部的精兵强将!特地组织了个考察团,来你们这儿现场办公!”
村民们一听,都呼啦一下围了过来,脸上全是激动和好奇。
王副部长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对着围上来的村民们大声宣布:“同志们!你们柳树湾作坊,不仅出色完成了军供任务,更是走出了一条‘以民养军、以军带民’的新路子!上级领导对此高度重视!经过军区党委研究决定,正式批准,将你们柳树湾,升级为咱们军区的‘军民共建食品研发示范点’!”
这话一落地,人群先是死寂了一瞬,紧接着,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
“示范点!咱村成示范点了!”
“我的娘哎!这是要上报纸,当全国典型啊!”
陆常发激动得手一哆嗦,算盘珠子“啪嗒”掉了一地,都顾不上捡。
王副部长抬手往下压了压,等声浪小了些,才继续开口,表情也严肃起来。
“当然,荣誉越大,责任就越大。这次来,我们还给你们带来了一个新课题,一个硬骨头!”
他转向那个戴眼镜的专家,专家立刻递上一份文件。
王副部长接过,却没有打开,而是伸出三根手指。
“军区希望你们,能依托现有的果脯技术,研发几款全新的单兵野战口粮。要求听着简单,做起来,难如登天。”
“第一,轻便!要能塞进士兵的口袋里,不能是累赘。”
“第二,耐放!在野外风吹日晒雨淋的环境下,至少保质一年以上。”
“第三,高能!打开就能吃,并且要迅速补充体力,保证足够的营养和热量!”
村民们脸上的狂喜,肉眼可见地凝固了。
“保质一年?那得放多少盐?”
“还要有热量?难不成往山楂干里灌猪油?”
“打开就吃?总不能让战士们上了战场还背着锅碗瓢盆吧?”
江晚没掺和村民的议论。
从头到尾,她的余光就没离开过那个沉默的少校。
王副部长宣布荣誉时,他无动于衷;村民们欢呼时,他置若罔闻。
只有在王副部长说到“研发”两个字时,那人审视的目光,才从作坊的硬件上,挪到了她身上。
那不是看一个人,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掂量它的硬度,计算它的价值,不带半分温度。
陆亦川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他叫雷鸣,后勤装备部的技术专家,人称‘铁阎王’。去年盛阳一家国营大厂的军粮,就因为他一句话,几万箱全部打回返工,厂长都给撸了。东西只要从他手里过,一根头发丝的毛病都别想藏住。”
江晚心里门儿清。
王副部长是唱红脸的,来送荣誉送政策。
这个雷鸣,才是今天真正来把关的考官。
这块牌子接不接得住,这碗饭吃不吃得下,全看能不能过他这一关。
“怎么样,江晚同志?”王副部长笑呵呵地把皮球踢了过来,“这可是个烫手的山芋,敢不敢接?”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江晚没有去看王副部长,而是直直地对上雷鸣那道审视的、几乎能把人看穿的视线。
她非但没躲,嘴角反而向上勾起一抹弧度。
“我们柳树湾的字典里,就没有‘不敢’这两个字。”
她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这个任务,我们接了!”
雷鸣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眉梢极轻微地挑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终于开了金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又冷又硬,像是两块铁在摩擦。
“口号谁都会喊。”
他冷冷地扫了江晚一眼。
“带路。先看你们的生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