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烈抬眼望去。
军事厅那扇沉重的包铁木门被无声推开。
门外,风雪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
一道身影静立在那里。
云璃。
依旧是那身不染尘埃的月白道袍,宽大的袍袖垂落,纹丝不动。
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几缕青丝垂落颊边,更衬得肌肤如玉,清冷得不似凡尘中人。
她面容平静,无悲无喜,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蕴藏着亘古不变的星海,此刻正静静落在秦烈身上。
她的到来,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却仿佛自带一方天地,将厅内外的喧嚣与杀伐都隔绝开来。
连那些身经百战、煞气盈身的将领,在她目光扫过时,都不自觉地微微屏息,收敛了身上的铁血气息。
“秦侯。” 云璃的声音响起,如同冰玉相击,清越而疏离,带着一种天然的、拒人千里的仙家气韵。她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云璃仙子。” 秦烈拱手还礼,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意外”的温和笑容,
“风雪初歇,仙子便翩然而至,令寒舍蓬荜生辉。不知仙子此来,有何指教?” 他目光扫过林风等人,示意他们先行退下。
林风、萨迪克等人立刻会意,虽然心中好奇这位名动天下的玄天宗高徒为何突然造访,但军令如山,立刻抱拳行礼,鱼贯退出军事厅,并将沉重的厅门带上。
偌大的厅堂,瞬间只剩下秦烈与云璃二人,以及那巨大的沙盘和满室未散的誓言余韵。
厅门关闭的刹那,云璃周身那股隔绝尘世的气息似乎也随之收敛了一丝。
她莲步轻移,并未靠近沙盘,只是随意地选了一处远离主位的客座坐下,姿态依旧优雅,却少了几分仙气,多了几分“谈事”的意味。
“指教不敢当。” 云璃的目光再次落到秦烈脸上,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相,直抵灵魂深处。
“只是听闻侯爷不日将奉召入京,特来送上一程,并…带来家师与宗门的一点关切。”
她的话语依旧简洁,但“关切”二字,却隐隐透出不同寻常的分量。
秦烈在主位坐下,隔着一段距离与云璃相对。
“劳烦尊师挂念,也多谢仙子亲至。北疆苦寒之地,比不得玄天仙境,怠慢了。” 他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寻常寒暄。
云璃微微摇头,雪白道袍的衣袂纹丝不动。
“北疆战火方歇,侯爷以雷霆手段整合七州,布下铁桶之阵,手段魄力,令人钦佩。家师言道,北疆有侯爷在,实乃大夏北境之幸。”
她顿了顿,那双仿佛蕴藏星海的眸子直视秦烈,“正因如此,侯爷此番入京,更需慎之又慎。”
来了。秦烈心念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前倾身体,做出倾听的姿态:“哦?仙子此言,似有所指?莫非帝都…有何不妥?”
“不妥?” 云璃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山上掠过的一缕寒风。
“岂止是不妥。侯爷可知,自北疆大捷、侯爷晋封镇北侯的消息传回帝都,那座看似繁华锦绣的城池之下,便已是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她的话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响在空旷的厅堂内。
“宰相府。” 云璃吐出三个字,声音清冷依旧,却仿佛淬了冰,“自李元甫被侯爷当朝反击,闭门思过半月后,其府邸非但未曾沉寂,反而访客如织,车马昼夜不息。
门下清客、军中旧部、依附其的朝臣,出入频繁,密议不断。更有甚者…”
她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厅堂的墙壁,投向遥远的帝都方向,“有‘影子’在其府邸周围出没,气息诡谲阴冷,绝非寻常武人。”
影子?秦烈眼神一凝。云璃口中的“影子”,绝非普通意义上的探子或护卫。结合之前零散的情报…
“影殿?” 秦烈沉声问道,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扶手上轻轻叩击了一下。
“侯爷也知影殿?” 云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色,随即恢复平静。
“不错。正是影殿之人。虽极力掩饰行藏,但其功法特有的阴寒死寂之气,瞒不过我宗秘法感知。李元甫与影殿勾连之深,恐怕远超外界想象。”
她继续道,语速平稳,却字字如刀,剖开帝都繁华表象下的脓疮:“二皇子夏元辰,自侯爷离京后便如同毒蛇蛰伏,看似收敛,实则暗中动作不断。
其府邸招揽江湖奇人异士,数量远超亲王规制。其中不乏气息驳杂、手段狠戾之辈,与影殿风格颇有几分相似。
更可疑者,其麾下几处隐秘产业,近期有大量不明身份之人频繁调动集结,装备精良,杀气隐现,所图非小。”
“至于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
云璃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讥诮,“对侯爷的忌惮,早已深入骨髓。明面上,他不得不倚重侯爷威名震慑四方,不得不给予丰厚封赏安抚军心民意。
但暗地里,对宰相与二皇子的种种动作,他岂会真的一无所知?只怕是…乐见其成,甚至暗中推波助澜,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坐收渔利,将威胁扼杀于帝都这座巨大的牢笼之中。”
她清冷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秦烈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透彻:“侯爷功高震主,手握雄兵,坐镇北疆,已成陛下心中最大之芒刺。
此番召侯爷入京,名为述职封赏,实为调虎离山,引君入瓮!帝都,对侯爷而言,已非龙潭虎穴四字可以形容,而是步步杀机,处处陷阱!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云璃的话语如同冰锥,一根根钉入秦烈的心湖。
虽然这些情况他早有预料,甚至情报司也有零星的反馈,但由玄天宗这个超然势力、由云璃亲口说出,其分量和可信度截然不同。
尤其是影殿与二皇子、宰相府之间那若隐若现的勾连,以及皇帝那看似无奈实则阴鸷的纵容,构成了一个更加清晰也更加危险的图景。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唯有炭盆中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秦烈缓缓靠回椅背,脸上并无惧色,反而露出一丝深沉的笑意,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森寒。
“多谢仙子直言相告。帝都风云,本侯心中亦有计较。只是未曾想,这潭浑水,竟已深浊至此,连影殿这等阴沟里的老鼠,也敢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了。”
他话锋一转,看向云璃,眼神坦荡而直接:“仙子与玄天宗此番提醒,恩情秦某记下了。
只是…秦某此去,孤身入局,强敌环伺。仙子既言带来宗门‘关切’,不知这‘关切’,具体能到何种地步?”
秦烈的意思很明白。
提醒是情分,但面对影殿、皇子、宰相乃至皇帝本身构成的庞然大物,仅仅提醒是不够的。
他需要实质性的助力,哪怕只是有限的、在关键时刻能撬动局面的力量。
云璃似乎早已料到秦烈会有此一问。她神色不变,只是那清冷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星子闪烁般的波动。
“家师与宗门长老会商议过。”
云璃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份郑重,“玄天宗超然物外,不涉皇权更迭,此乃祖训铁律,不可轻破。”
秦烈心中微微一沉,但面上不动声色。
“然,” 云璃话锋一转,如同冰河解冻,带来一丝生机,
“侯爷于北疆力抗草原狼骑,保境安民,于宗门亦有襄助(指药材之事),更间接震慑了魔道宵小(影殿),于天下正道有功。宗门虽不能直接插手朝堂之事,亦不能为侯爷提供武力庇护,但…”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确保每一字的分量。
“宗门在帝都,自有其耳目与渠道。一些非核心的、关于影殿、二皇子府、宰相府乃至宫闱之内的动向情报,若与侯爷安危相关,可酌情与侯爷共享。此其一。”
秦烈眼神微亮。情报!在帝都那个巨大的迷宫里,准确及时的情报,往往比千军万马更重要!
玄天宗传承悠久,底蕴深厚,其在帝都的情报网络,绝非自己刚刚铺开的草台班子可比。这份支持,价值千金!
云璃继续道,声音清越:“其二,侯爷在帝都开府建牙,树大招风。
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魑魅魍魉,或仗着几分修为便敢行刺王杀驾之举的亡命之徒,若其行径过于下作,手段过于酷毒,有违天和,
我宗在帝都坐镇的几位外门长老,或可‘偶遇’一二,稍作‘规劝’,令其知难而退。此乃维护帝都修行界秩序,亦在宗门职责之内。”
“规劝”亡命之徒?秦烈心中了然。这“规劝”二字,用得极其巧妙。
玄天宗不能明着保护他秦烈,但如果有人用过于卑劣的手段,比如派宗师甚至大宗师级别的刺客搞暗杀,或者动用影殿那些阴毒诡异的秘法,
玄天宗的高手就可以以“维护修行界秩序”、“防止邪魔外道祸乱帝都”的名义出手干预!
这是一种非常灵活且有效的威慑!至少,能极大地限制对方使用“超规格”的暗杀手段。
“其三,” 云璃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力量,
“帝都之内,亦有心向正道、不愿见忠良蒙难、社稷动荡之士。若侯爷行事光明,占住大义名分,在某些关键时刻,或有同道之声援,可助侯爷稍分谤议,澄清视听。
此非宗门之力,而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这一点,看似虚无缥缈,但在帝都那个舆论场,在皇帝、宰相、二皇子编织的层层罗网中,
来自“正道”的清流之声,来自某些中立派甚至保皇派中尚有良知者的支持,有时却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尤其是在占据道德制高点时。
玄天宗虽不直接组织,但其超然的地位和影响力,本身就是一种隐形的号召力。
云璃此言,是暗示玄天宗会在舆论上,在“道义”上,给予他一定的背书和引导。
三点承诺:情报共享、对超规格暗杀的威慑、道义与舆论上的潜在支持。
没有一兵一卒的直接援助,却每一点都切中要害,在帝都那个特殊的战场环境下,其价值甚至可能超过一支军队!
更重要的是,这三点都巧妙地避开了“直接干预朝政”的祖训红线,将玄天宗的行动限定在了“情报”、“维护秩序”、“道义声援”的框架内,让任何人都挑不出大的毛病。
这就是超然宗门的智慧与底蕴!秦烈心中暗赞。
“仙子所言三点,字字珠玑,于秦某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秦烈起身,对着云璃郑重一揖,态度诚恳。
“玄天宗与尊师之情谊,秦烈铭感五内!他日若有所需,只要不违家国大义,不悖本心良知,秦某与北疆,定当竭力以报!”
这一礼,谢的是情分,也是实力。
云璃坦然受了秦烈这一礼,清冷的容颜上并无多少波澜,只是微微颔首:“侯爷言重了。宗门所为,亦是为天下苍生计。望侯爷此去,能拨云见日,涤荡乾坤。”
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侯爷入京,开府建制,府邸虽由朝廷安排,但其中难免鱼龙混杂。
我宗在帝都有一处别院,名‘听雪小筑’,位于城南流云湖畔,环境尚算清幽。若侯爷不弃,可暂居彼处。那里…清静些。”
听雪小筑?秦烈心中一动。这显然不仅仅是提供一个住所那么简单。
云璃特意提及,暗示那地方要么有玄天宗的布置更安全,要么更便于传递情报,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这份安排,可谓用心良苦。
“仙子思虑周全,秦某感激不尽。听雪小筑,盛情难却,秦某入京后,定当叨扰。” 秦烈没有推辞,直接应下。
正事谈完,厅内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
云璃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巨大的北疆沙盘,尤其在苍狼城的位置停留了一瞬,清冷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的一粒微尘。
“北疆…很好。” 她忽然轻声说了一句,声音很轻,仿佛自语,又仿佛带着某种确认。“侯爷将它守护得很好。”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秦烈微微一怔。他看向云璃,对方却已移开了目光,恢复了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模样。
“此间事了,云璃告辞。” 云璃起身,月白道袍如水般垂落,不染尘埃。“侯爷保重。帝都…珍重。”
“仙子慢走。” 秦烈也起身相送。
云璃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厅门。她的步伐依旧轻盈无声,仿佛踏在云端。当她的手触及那沉重的包铁木门时,身形微微一顿,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回头。
吱呀——
厅门被她轻轻拉开一道缝隙。
外面,风雪虽歇,但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寒气依旧刺骨。一缕冰冷的风趁机钻入厅内,卷动着云璃垂落的几缕发丝和宽大的袍袖。
就在她即将迈出门槛的刹那,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秦某还有一言,烦请仙子转呈尊师。”
云璃脚步顿住,停在门边,微微侧身,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半边清冷的侧颜。
秦烈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内响起,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与力量:
“请尊师放心。秦某此去帝都,无论掀起何等风浪,剑锋所指,只为扫除奸佞,廓清朝堂,还大夏一个朗朗乾坤!
绝不会让北疆流过的血,白流!更不会让…这来之不易的安宁,再被践踏!”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冰冷的空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云璃背对着他,静静地听着。宽大的道袍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绷紧。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
数息之后。
她抬步,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月白的身影融入门外灰暗的天光与残余的寒气之中,如同投入水中的一滴墨,迅速晕开、淡去,最终消失不见。
只余下厅门处灌入的、带着雪后清冽味道的寒风,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清冷如雪莲的幽香。
秦烈独立于巨大的沙盘前,望着空荡荡的厅门,眼神深邃如渊。
云璃带来的信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在他心中迅速扩散、重组。
影殿与宰相、二皇子的勾连更深了…皇帝在背后的默许甚至推动…玄天宗那三点有限却至关重要的支持承诺…
帝都那张无形的巨网,轮廓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危险。网眼之间,闪烁着淬毒的寒光。
他缓缓抬起手,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沙盘边缘划过,划过苍狼城坚固的轮廓,划过蜿蜒的北疆防线,最终,停在了代表帝都的那个小小标记上。
指尖微凉。
“帝都…” 秦烈低声自语,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即将踏入风暴中心的平静与决然。
“那就让本侯看看,你这座龙潭虎穴,究竟能困住谁!”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如同战鼓擂动前的蓄力。
转身,玄黑的蟒袍下摆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如同战旗在风中猎猎招展。
“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