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疾驰的马车里,司正与一位少监正双掌死死抵住一块铜盘。
这铜盘与林九九手中的灾劫通盘极为相似,此刻盘面红光翻涌,溢出的赤红雾气一触空气便腾起熊熊烈焰。
司正指尖迸发灵力,将火焰逐一掐灭,但蒸腾的热浪仍将车厢炙烤得如同熔炉。
他当机立断,徒手扯下四面木板,夜风裹挟着寒意灌入,却难以驱散这诡异的高温。
但少监此时已经冷汗如注,身形开始踉跄摇晃。
司正见状,沉声道:
\"你下去歇着,换个人上来。\"
\"司正大人...\"
少监正欲言又止,目光扫过对方布满血丝的双眼,
\"您也歇会儿吧,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司正握紧铜盘,掌心沁出血痕:
\"快到了。这仿制品撑不了多久,一旦让它逃脱,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少监正无奈颔首,转身跳下马车时,重重叹了口气。
很快,监天司众人抵达沉没的禹州城。此地本是依山傍水的富饶盆地,千顷良田阡陌纵横,却因水灾现世,连绵不绝的暴雨倾泻经年,最终将整座城池尽数吞噬,沉入茫茫水底。
没有天光能穿透这层凝滞的水壳。
昔日的飞檐斗拱、高门阔户,如今都成了深水下的幢幢鬼影,蒙着滑腻青苔的轮廓在绝对的幽暗里若隐若现。
更令人窒息的,是那些挂在屋脊、檐角、甚至半塌牌坊上的东西——一具具溺毙者的尸骸。
水浸泡得它们膨胀变形,惨白发亮,如同巨大而腐败的果实。
这些肿胀的尸身并非随意漂浮,每一条惨白的肢体末端,都延伸出一道湿漉漉、纠缠不清的黑线,那是水妖的长发,如同扎根于腐肉的水藻,将它们牢牢锚定在这座水下墓穴的每一寸角落。
司正立于一方尚未完全倾颓的县衙石基上。
冰冷的湖水只堪堪漫过他的靴底,寒意却早已渗透骨髓。
他身形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入水底的标枪,唯有握着仿制通盘的手,在轻微的颤抖显示出此刻他的虚弱。
通盘也并非凡物,乃是监天司多年尝试,仿造灾劫通盘打造的赝品,虽无真品全部实力,却也能克制天灾一小段时间。
此刻它正通体笼罩着一层不祥的暗红微光,古老的星宿纹路间,一个不过巴掌大小、色彩斑驳的舞女木俑被死死禁锢其中。
木俑姿态妖娆,刻痕深陷的眼窝里却仿佛跳动着无形的火焰,每一次试图冲破那层暗红光晕的冲击,都让通盘剧烈嗡鸣,司正的手也随之猛地一沉,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大部分的意志与灵力,都用来维持这层薄如蝉翼的封印,镇压着这来自敦煌戈壁深处,象征赤地千里的旱魃妖孽。
水妖就在这水域深处,司正的目光穿透浑浊的湖水,试图捕捉那妖物的踪迹,心中却是焦灼如焚。
他需要将对方引出水面,可自己又不能动,一丝一毫的松懈,都可能让掌中的旱魃提前脱困。
“司正大人!”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整齐划一的声音在死寂的水面上响起。
司正猛地转头。
十名身着监天司玄黑官袍的少监,带着数十名同样装束的小吏,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他身后的断壁残垣之上。
为首一位面容坚毅的年轻少监上前一步,声音穿透凝滞的空气:
“监天司,不止您一人。”
司正喉咙发紧,视线扫过这一张张决然的脸庞。
他当然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更清楚以他们的修为,深入水妖盘踞的巢穴,无异于以卵击石,十死无生。
“水下凶险……”
他声音艰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妖祸杀人如割草...吾等不过先行半刀!”
年轻少监打断他,斩钉截铁,数十道目光灼灼,没有丝毫退缩。
那眼神里是义无反顾的担当,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觉悟。
司正看着他们,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悲怆攫住了心脏。
他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最后一丝犹豫被沉重的决绝取代,躬身行礼:
“诸位先行一步,我随后便来。”
避水符的黄光在次第亮起,如同微弱萤火。
噗通、噗通……数十道身影义无反顾地跃入那片悬浮着无数尸骸的墨绿深水。
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很快又恢复了近乎凝固的平静,仿佛一张贪婪的嘴吞噬了一切声响。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每一息都像在司正心头碾过。
他死死盯着水面,握着灾劫通盘的手纹丝不动,手臂却因过度绷紧而微微痉挛。
水面之下,只有一片混沌的暗影。
起初,是细微的涟漪,如同大鱼在深水处翻身。
接着,涟漪变得密集紊乱,开始有细碎的气泡成串地涌上水面,破裂时发出轻微的“啵啵”声。
这声音在死寂中无限放大,敲打着岸上众人紧绷的神经。
气泡越来越多,越来越急,水面猛地鼓起一个大泡,“哗啦”一声,一个人影破水而出!是一名小吏。
他脸上残留的避水符光芒已然黯淡,五官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只有“嗬嗬”的、漏气般的嘶鸣。
他拼命挥动手臂,向着司正所在的石基方向挣扎扑腾,眼神里是纯粹的、濒临崩溃的绝望。
可他仅仅前冲了不到一尺,一只浮肿惨白的手,悄无声息地从他脚下的水面猛地探出!
那手五指如钩,带着水底淤泥的腐臭气息,精准地抓住了小吏的脚踝,狠狠向下一拽!
“咕噜噜……”
小吏的惨叫被涌入口鼻的湖水彻底淹没。
他整个人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瞬间拖入水下,只留下水面剧烈的翻滚和一大片扩散开来的浑浊水花。
紧接着,一抹刺目的猩红如同巨大的朱砂团晕开,迅速染红了那片水域。
一具、两具……更多的残破尸身随之浮了上来。
它们像被啃噬殆尽的垃圾,腹腔洞开,内脏荡然无存,只余下空荡的皮囊和断裂的骨茬,随着血水的涌荡沉沉浮浮。
司正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些漂浮的残骸,目光死死锁住那片翻腾血水的中心。
又不知过了多久,水面猛地向两边分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气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的,是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黑色长发。
那长发湿漉漉地粘结成缕,每一根发丝都仿佛拥有独立的生命,在污浊的水中妖异地舞动。
长发之下,一袭鲜红如血的嫁衣紧贴着一具玲珑浮凸的躯体,红得刺眼,红得绝望。
嫁衣的材质非丝非绸,更像是凝固的血液本身,在幽暗的水光下泛着不祥的光泽。
而皮肤是与之形成极致对比的惨白,却丝毫不见腐烂,如同深埋地底千年的冷玉,毫无生气,一顶绣着繁复金线的鲜红盖头,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它的面容,盖头边缘不断滴落着浑浊的水珠。
那如瀑的长发并非无主飘散,无数缕发丝如同毒蛇的触须,末端深深扎入周围肿胀的溺死者尸骸之中,将它们被串联操控,一具具惨白的浮尸随着长发主人的动作而微微晃动,空洞的眼窝茫然地“注视”着司正。
水妖嫁衣水魅!它终于被引出了水面!
只一眼,司正便心脏骤停。
在那妖物舞动的长发中,赫然缠绕着一道玄黑的身影——正是方才请命的那位年轻少监!
长发如绞索般紧紧勒住他的脖颈,将他高高悬吊在水妖身前。
少监的官袍破碎,脸色因窒息而酱紫,但他并未挣扎,甚至没有看向近在咫尺的恐怖妖物。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石基上的司正!
那眼神里没有哀求,没有恐惧,只有无声的催促——快!动手!
决堤的悲怆与孤注一掷的疯狂在司正胸腔里轰然炸开。
不再有任何犹豫,维持封印的灵力如潮水般撤回!
青铜罗盘上,那层苦苦支撑的暗红封印光罩应声碎裂!
一股灼热干燥,仿佛来自沙漠核心的狂暴气息瞬间席卷了这片天空!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滋滋”作响,蒸腾起大片白雾。
禁锢解除的刹那,那斑驳的舞女木俑发出尖锐刺耳,非金非木的厉啸。
化作一道裹挟着漫天黄沙虚影的红光,如同出膛的炮弹,直扑水面中央那妖艳的红!
旱魃木俑与嫁衣水魅,两者属性相克,如同宿命的死敌,甫一接触,便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碰撞!
“轰隆——!!”
赤红与幽蓝的光芒猛烈炸开!水妖长发操控的浮尸群首当其冲,被那焚尽一切的灼热气浪扫过,瞬间焦黑碳化,化作飞灰散落。
水魅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盖头剧烈飘拂,脚下浑浊的湖水如同拥有了生命,化作数十条浑浊的水龙,咆哮着卷向那团赤红的光影。
水龙所过之处,空气都变得沉重粘滞,带着刺骨的阴寒和强烈的腐蚀性。
赤红的光影正是旱魃木俑的本体显现——一个由枯木与沙尘凝聚、周身环绕着扭曲热浪的舞女虚影。
面对咆哮的水龙,它舞姿陡然变得狂放而暴戾,干枯的手臂挥动,带起一片片赤金色的火焰风暴!火焰风暴与水龙轰然对撞!
“嗤——!!!”
震耳欲聋的蒸汽爆炸声连绵不绝!白茫茫的滚烫水汽,疯狂地向着四面八方席卷。
水汽所过之处,朽木瞬间炭化起火,冰冷的石基被灼烤得噼啪作响,裂纹蔓延。
整个沉没的禹州城水域,瞬间变成了一个沸腾的蒸笼!水面在两种极端力量的撕扯下疯狂下降又剧烈回升,浪涌滔天。
但水妖始终占据地利,无穷无尽的水元之力被它调动。
嫁衣翻飞,长发狂舞,更多的水龙从湖底涌出,带着刺骨的阴寒、强大的冲击和可怕的腐蚀性。
即使旱魃木俑舞动的火焰风暴能焚毁水龙,但自身赤红的虚影也在一次次冲击中变得黯淡,枯木般的身躯上被水汽侵蚀出坑洼。
它发出愤怒而焦躁的吼声,知道自己不敌对方,开始试图脱离战团,那团赤红光影隐隐有向城外逃逸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