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像泼了墨，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运河码头朽烂的木板上，发出噼啪爆响。几条蒙着厚重油布的漕船在风浪里起伏，如同蛰伏的怪兽。秦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铁塔般的身躯堵在跳板前，声音压过风雨，带着刀锋般的冷硬：“查船！奉龙骧将军令，一袋粮、一根钉，都给老子翻清楚！”
“军、军爷！”一个管事模样的瘦子连滚爬爬凑过来，油滑的脸上堆满谄笑，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淌，“这、这可是运往江淮的赈灾粮啊！耽误了时辰，饿死灾民，上头怪罪下来…”
“滚开！”秦山蒲扇大的巴掌直接把他搡了个趔趄，泥水溅了一身，“老子接的就是查粮的军令！饿死灾民？我看是撑死你们这群硕鼠！动手！”他身后一队披着蓑衣、按着腰刀的亲兵立刻如狼似虎扑上船去。
船舱里弥漫着陈米和潮湿木头的气味。麻袋堆砌如山，鼓鼓囊囊。一个年轻亲兵抽出短刀，毫不犹豫地捅向最近的一个麻袋。
“噗嗤！”刀锋割裂粗麻布的声音格外刺耳。
“哗啦——”雪白饱满的米粒倾泻而出，在昏暗的船舱灯光下流淌成一道刺目的白练。
“看！里面！”另一个亲兵眼尖，指着米堆深处失声叫道。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凝固。
那倾泻的米粒之下，并非全是粮食。几根泛着冰冷幽光的金属部件赫然暴露在众人眼前！黝黑的弩臂，带着倒刺的精钢箭簇，还有缠绕着牛筋的绞盘齿轮，在米粒的掩映下，透出令人心悸的杀伐之气。
“弩机部件！”秦山瞳孔骤缩，一步跨到近前，大手粗暴地拨开覆盖其上的米粒。他抓起一根沉重的弩臂，冰冷的触感直透掌心。上面清晰地錾刻着一个小小的“瑾”字标记，边缘锐利，新痕犹在。
“操！”秦山额角青筋瞬间暴起，怒火几乎要冲破天灵盖，“刘瑾！刘瑾这老狗！他敢私藏军械！他想干什么？造反吗？！”
他猛地转身，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刚从泥水里爬起来的管事，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说！这他妈的是什么东西？！赈灾粮船里藏着弩机？！你们是要用这玩意儿去射灾民吗？！”
那管事脸白得像死人，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混着雨水流下。
“将军！”一个亲兵从船舱深处又拖出几个麻袋，用刀划开，里面赫然是码放整齐的、打磨得锃亮的弩箭箭簇，寒光闪闪，不下数百枚！“这边还有！”
秦山看着那堆足以武装一支精锐小队的违禁军械，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上脊梁骨，瞬间压过了愤怒。刘瑾这老贼，胆子比天还大！私藏如此数量的军械，还藏在打着赈灾旗号的官船里…这绝非简单的贪腐！他猛地想起红玉姐潜入漕帮前留下的暗语——“水底藏蛟龙，粮船渡金鳞”。金鳞？这他妈分明是吃人的獠牙！
“报——！”一个浑身湿透的传令兵连滚爬冲进船舱，声音带着惊恐的变调：“将军！不好了！码头东面…东面漕帮总舵方向…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
“什么？！”秦山心头剧震，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亲兵，几步冲出船舱。站在摇晃的甲板上，透过密织的雨幕，只见运河东岸方向，果然映红了大半边天！熊熊火光即使在暴雨中也顽强地燃烧着，隐约夹杂着凄厉的惨叫和兵刃碰撞的锐响。
“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狗日的刘瑾！”秦山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毒计。查船是明线，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真正的目标恐怕是漕帮总舵！那些掌握着最核心秘密和账册的人！
“留一队人，给我钉死这几条船！一只苍蝇也别放走！其余人，跟我走！”秦山拔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在雨夜中划出一道寒芒，指向火光冲天的方向，“目标漕帮总舵！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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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秦山发现弩机的同时，漕帮总舵那座依河而建、形如堡垒的巨大水寨，已彻底沦为修罗屠场。
暴雨冲刷着青石板铺就的庭院，却冲不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雨水混着血水，在沟壑里肆意流淌，汇成一道道刺目的暗红色溪流。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伏着，大多是漕帮的汉子，偶尔夹杂着几个黑衣蒙面、出手狠辣诡异的袭击者。
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撕裂肉体的闷响在火光和雨幕中交织，震耳欲聋。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大汉，正是漕帮帮主“翻江龙”赵阔，此刻背靠着一根粗大的廊柱，浑身浴血，左臂软软垂着，显然已断。他右手紧握着一柄厚背鬼头刀，刀刃崩了几个口子，兀自滴着血水。他身边只剩下三四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心腹，被七八个黑衣人团团围住，刀光闪烁，步步紧逼。
“赵阔！识相的，把东西交出来！”为首的黑衣人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刘爷说了，交出账册，留你全尸，保你妻儿一条活路！”
“呸！”赵阔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虬髯怒张，眼中是困兽般的疯狂和绝望，“刘瑾那老阉狗！背信弃义！卸磨杀驴！账册？哈哈哈…老子就是把它带进阎王殿，也不会便宜你们这群朝廷鹰犬！想要账册？踩着老子的尸首来拿！”
“冥顽不灵！杀！”为首黑衣人眼中凶光一闪，短促下令。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同时扑上，刀光织成一片死亡之网，瞬间笼罩了赵阔和他最后的手下。惨叫声再次响起，仅存的护卫接连倒下。
赵阔狂吼一声，鬼头刀抡圆了劈出，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竟将正面攻来的两把刀震开！但他已是强弩之末，左肋空门大开！
就在此时！一道比夜色更浓、比鬼魅更快的影子，毫无征兆地从燃烧的房梁阴影中倒卷而下！速度快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
“嗤！嗤！嗤！”
三道轻微得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割裂声响起。
扑向赵阔左肋的三个黑衣人动作瞬间僵住，脖颈间同时绽开一道细细的血线，随即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身体软软栽倒。
“什么人？！”为首黑衣人惊骇欲绝，厉声尖叫，手中淬毒的短刀下意识地护住身前。
那影子落地无声，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一身紧致的夜行衣勾勒出精悍的线条，脸上覆盖着毫无表情的黑色面具，只露出一双冰冷得如同万载寒潭的眼睛。正是影子！他手中那柄薄如蝉翼的短刃“无光”，刃尖上一滴血珠正缓缓滑落，在火光映照下，红得妖异。
影子根本不答话，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雨幕的幽灵，直扑那为首的黑衣人。无光短刃在雨中划出无声的死亡轨迹，角度刁钻狠辣，招招不离要害！
黑衣人首领也是高手，短刀舞得泼水不进，叮叮当当一阵密集如爆豆般的脆响，火花在雨水中飞溅。他心中惊骇更甚，这突然杀出的家伙，身法诡异，速度奇快，力道更是大得惊人，每一次格挡都震得他手臂发麻！
“缠住他！我去拿账册！”首领咬牙嘶吼，拼着硬挨影子一记侧踢，借力向后翻滚，目标直指被赵阔死死护在身后的一个不起眼的、被血水浸透的蓝布包袱！
赵阔见状，目眦欲裂，挣扎着想扑过去：“狗贼！休想！”
但他伤势太重，动作慢了一拍。眼看那黑衣人首领的手就要抓到包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一声巨响，水寨那厚重的包铁大门被人从外面狂暴地撞开！碎裂的木屑纷飞！
“刘瑾的狗崽子们！你秦山爷爷来了！都给我死开！”一声炸雷般的咆哮，盖过了风雨和厮杀！浑身湿透、如同魔神降世的秦山，挥舞着门板般的巨刀，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亲兵，如同怒涛般撞入战团！
秦山一眼就看到了被围在核心、浑身是血的赵阔，还有那个正扑向包袱的黑衣首领，以及那个如同鬼影般与敌人缠斗的…影子！
“好！影子兄弟！干得漂亮！”秦山精神大振，巨刀抡起一个恐怖的弧度，带着呜呜的破空声，直接朝着离他最近的两个黑衣人横扫过去！那两人惊骇欲绝，举刀格挡。
“咔嚓！噗嗤！”
刀断！人飞！
两个黑衣人如同被攻城锤砸中，惨叫着倒飞出去，撞在燃烧的柱子上，瞬间成了火人！
秦山的加入，如同猛虎下山，瞬间打破了战场的平衡。他带来的亲兵也都是百战精锐，立刻结阵冲杀，将残余的黑衣人分割包围。
那扑向包袱的黑衣首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动作一滞。就是这一滞！
影子眼中寒光爆射！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瞬间摆脱了纠缠他的最后两个黑衣人（已被秦山的亲兵接住），无光短刃如同毒蛇吐信，直刺黑衣人首领的后心！
黑衣人首领感受到背后致命的寒意，亡魂皆冒，再也顾不得包袱，猛地拧身回刀格挡！
“叮！”
短刀与无光刃交击，火星迸射！
但影子这一击是虚招！他真正的目标，是对方因格挡而暴露的咽喉！
左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扣向对方喉骨！
“呃！”黑衣人首领眼中瞬间被恐惧填满，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喉骨碎裂！
他身体一僵，眼中神采迅速黯淡，软软地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战斗结束得很快。残余的黑衣人见首领毙命，又被秦山和影卫内外夹击，瞬间崩溃，很快被斩杀殆尽。
庭院里只剩下暴雨冲刷血水的声音，还有火焰燃烧木头的噼啪声，以及伤者压抑的呻吟。
秦山大步走到靠在廊柱下、气息奄奄的赵阔面前。赵阔胸腹间又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汩汩外冒，染红了身下的积水。他右手却依旧死死地攥着那个被血水浸透的蓝布包袱。
“赵帮主！”秦山蹲下身，看着这个曾经在运河上叱咤风云的汉子，如今只剩下一口气，心头也涌起一丝复杂。
赵阔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目光先是落在秦山脸上，又移向他身后那个沉默如影子般的存在。他似乎认出了影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是惊惧？还是…一丝释然？
他用尽最后力气，颤抖着将那个染血的包袱，艰难地推向影子，而不是秦山。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旧的风箱：“拿…拿好…烧了它…必须烧了…否则…否则…都得死…朝中…朝中…还有…”话未说完，他瞳孔猛地放大，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一大口混合着内脏碎块的黑血狂喷而出，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只有那只染血的手，依旧死死地指着那个包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赵帮主！”秦山低吼一声，探了探鼻息，沉重地摇了摇头，“死了。”
影子沉默地俯身，掰开赵阔僵硬的手指，拿起那个沉甸甸、湿漉漉、浸透了鲜血的蓝布包袱。入手冰凉粘腻。他没有任何犹豫，当着秦山的面，一层层解开被血水浸透的布包。
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用防水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册子。封面是普通的蓝皮，没有任何标记。影子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
秦山也凑了过来。借着远处尚未熄灭的火光，两人看清了账册上的内容。密密麻麻的人名、时间、地点、银钱数目、货物名称…触目惊心！其中“弩机”、“甲片”、“精铁”、“火油”等违禁品字样反复出现，频率高得吓人！而经手人一栏，除了漕帮的暗记，赫然还有不少秦山眼熟的名字——都是依附于刘瑾的官员、将领，甚至有几个是京城卫戍部队的中层军官！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最后几页，竟然记录着几笔数额巨大的“北狄皮货”交易，标注着“慕容”字样！
“嘶…”饶是秦山胆大包天，此刻也倒抽一口凉气，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这…这他娘的…刘瑾这老狗…他不仅私藏军械…他…他还私通北狄？！那个慕容燕？！”
他猛地抬头看向影子，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杀意：“这账册要是捅出去…整个京城都得翻天！姓刘的是要把天都捅个窟窿啊！”
影子没有说话，只是迅速而仔细地将账册重新用油纸包好，贴身藏入怀中。他面具下的眼神，冰冷得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庭院里横七竖八的尸体，最后落在赵阔死不瞑目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赵阔临死前那句“朝中…还有…”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
风雨依旧狂暴，水寨的火焰在雨水的打压下渐渐变小，只剩下浓烟滚滚。庭院里弥漫着焦糊味和浓郁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此地不宜久留。”影子终于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刘瑾的人，不会只派这一波。走。”
秦山也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重重点头：“走！带上赵阔的尸首！不能让他曝尸在此！”他指挥亲兵抬起赵阔的遗体。
一行人迅速撤离这人间地狱般的水寨。影子走在最后，身形融入廊檐下浓重的阴影里，如同真正的幽灵。就在他即将跨出后门门槛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点细微到极致、几乎被暴雨声完全掩盖的机械震动声，从水寨对面一栋尚未完全倒塌、黑黢黢的箭楼顶层传来！
影子全身的汗毛在瞬间炸起！一股冰冷刺骨、凝练如实质的杀机，如同毒蛇的信子，牢牢锁定了他毫无防备的后心要害！
他甚至来不及完全转身！
眼角余光只瞥见对面箭楼残破的窗口处，一道微不可察的寒芒，撕裂雨幕，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直射而来！
那箭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抹令人心悸的幽蓝光泽——淬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