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漫过脚踝，渗进铁甲缝隙，激得人骨髓都在打颤。张辰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河滩碎石，每一步都带起哗啦水响。对岸，北狄大营的篝火连天，映得河面一片猩红，如同野兽嗜血的眼。
“王上，冰层厚度还差半指！”石磊喘着粗气从河心跑回，胡须眉毛都挂满冰渣，手里捏着根刚凿出来的冰棱，“诸葛军师说，必须再冻一夜！”
秦山狠狠一拳砸在旁边冻得硬邦邦的枯树干上，木屑混着冰碴簌簌落下：“狗日的拓跋弘！探马回报，他的前锋离这里不到三十里了！他等得起，咱们的粮可等不起！王上，末将带兄弟们去冲一阵，拖住他！”
“拖？拿什么拖？”张辰声音沉冷，目光死死锁着对岸那片吞噬了光亮的黑暗，“尉迟雄还在鬼门关躺着，五千兄弟的命填进去才换来这三天喘息！再去送死？”
他猛地转身，沾满泥泞冰水的战靴在碎石上刮出刺耳声响，目光扫过身后一张张疲惫而焦虑的脸：“诸葛明呢？”
“军师在河心！”陈禹指向河中央一点微弱的灯火。诸葛明那身标志性的青色布袍几乎与幽暗的河面融为一体，他正俯身，将一盏特制的琉璃风灯小心地沉入刚凿开的冰洞，昏黄的光晕在水下幽幽扩散，映照出冰层底部犬牙交错的纹理和缓慢流动的暗涌。
“如何？”张辰大步踏过嘎吱作响的薄冰边缘，走到诸葛明身侧。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
诸葛明头也没抬，手指在冰洞边缘缓缓划过，指尖沾上湿冷的冰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王上请看。冰层自下而上冻结，底部纹理疏松如絮，外力稍加震动，极易崩裂。”他捻了捻指尖的水渍，“厚度，不够。强行过马，十死无生。”
“拓跋弘不是傻子，”陈禹忧心忡忡，“他若谨慎试探，派小队人马先行…”
“他等不及！”张辰打断他，眼中跳动着篝火的反光，也跳动着孤注一掷的火焰，“潼关大火烧掉了他三成粮草，慕容燕被我们生擒又放回去搅混水，他营里现在必定人心浮动，都盯着高涣抢进潼关捞到的那点残羹冷炙！他拓跋弘，比我们更急！他需要一场摧枯拉朽的大胜来稳住军心，压服各部头人！他等不起试探！”
仿佛为了印证张辰的话，对岸狄营突然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咆哮，鼓噪声浪穿透寒冷的夜空扑了过来，其中夹杂着无数战马焦躁的嘶鸣和兵器碰撞的铿锵。
诸葛明终于直起身，琉璃灯昏黄的光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望向对岸那片沸腾的喧嚣，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心底发寒的弧度：“王上所言极是。饥饿的狼群，闻到血腥味，只会更加疯狂。他们…不会试探。”
他猛地转身，青色布袍在凛冽的夜风中猎猎作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石交击般的穿透力：“石磊！”
“末将在！”
“带三百水性最好的弟兄，即刻潜入上游！按甲三图所示，将林红玉从高涣军械库里‘借’来的那些‘地火雷’，全部给我埋进冰层最薄弱的节点！引线用油布裹紧，接上最长最韧的牛筋绳！我要这整片冰河，听我的号令！”
“得令！”石磊眼中凶光一闪，毫不犹豫地转身，低吼着召集人手，一群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漆黑刺骨的河水中。
“陈禹！”
“属下在！”
“你亲自去‘请’高涣将军那位‘深明大义’的副将刘麻子！告诉他，雪耻的时候到了！他手下那几百号被拓跋弘当狗一样使唤的残兵，想活命，想给高涣报仇，就给我死死钉在河南岸那个废弃的土围子里！看到河对岸火光冲天时，就是他们拉动‘地火雷’引绳的信号！告诉他们，炸塌了冰河，本王许他们解甲归田，每人十亩地，一头牛！”
“王上放心！那刘麻子恨透了北狄人，属下这就去！”陈禹的身影也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秦山！”张辰最后看向自己最悍勇的兄弟。
“王上！您就吩咐吧！刀山火海，俺老秦皱一下眉头就不是爹娘养的！”秦山拍着胸脯，铁甲哗啦作响。
张辰一把抓住秦山冰冷的护腕，力道大得惊人，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你本部还能动弹的一千五百骑，给我像钉子一样，钉死在北岸河滩最前沿！拓跋弘的第一波冲击，必须由你，给我硬扛下来！哪怕是用牙咬，用头撞，也得把他给我死死拖在冰面上！给石磊他们争取时间！给刘麻子他们创造机会！明白吗？！”
秦山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那笑容在跳动的火光下狰狞如修罗：“嘿！王上您就瞧好吧！俺老秦的骨头，比这河里的冰还硬！拓跋弘想过河？除非从俺和兄弟们的尸首上踏过去！”
张辰重重拍在秦山肩头，没再说话。所有的信任、托付和决绝，都在这一拍之中。
布置已定，河滩上只剩下张辰和诸葛明。冰冷的夜风卷着对岸越来越近的喧嚣和浓烈的牲口气味扑来。
“军师，你算无遗策，这冰…真能准时裂开？”张辰的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目光投向那深不可测、缓慢流动的墨黑河水。
诸葛明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冰封的深潭：“王上，天时、地利、人心，皆在算中。今夜子时，寒潮必至，风力陡增，冰层受力将达极致。刘麻子那几百人若拉动引绳…”他顿了顿，看向对岸那片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般躁动的营火，声音冷冽如冰，“拓跋弘？草原狼王？今日，便让他明白，贪心不足的狼，连这冰窟都配不上当坟场！”
时间在刺骨的寒冷与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缓慢爬行。对岸的喧嚣声浪越来越高亢，战鼓擂动的声音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越来越近。终于，借着对岸狄营升腾起的巨大篝火光芒，黑压压的、如同潮水般的北狄骑兵身影，出现在河对岸的缓坡之上！
为首一骑，金盔金甲，身形魁伟如山，胯下一匹神骏异常、通体如墨的巨马，正是北狄狼主，拓跋弘！他勒住躁动不安的战马，猩红的披风在夜风中狂舞，如同燃烧的火焰。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扫视着看似平静的冰河，最终定格在河滩上那面迎风猎猎的“夏”字王旗，以及旗下那个挺拔如枪的身影——张辰！
“张——辰——！”拓跋弘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雄狮，裹挟着无边的怒火和刻骨的仇恨，炸雷般滚过河面，“你这只会钻洞的夏狗！杀我大将（指被擒的慕容燕部将），辱我亲妹（慕容燕被擒），今日，本王要用你的血，祭我北狄战旗！用你夏狗的尸体，填平这拒马河！”
吼声未落，他手中巨大的弯刀猛地向前一挥！“草原的儿郎们！长生天在看着我们！踏破冰河！屠尽夏狗！抢粮！抢钱！抢女人！杀——！！！”
“杀——！！！”
“嗷呜——！！！”
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撕裂夜空！数万北狄骑兵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疯狂地冲向冰面！马蹄践踏在冻硬的冰层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整个河面都在颤抖！
“放箭——！”秦山的怒吼在河滩炸响！
早已严阵以待的夏军弓弩手瞬间松开紧绷的弓弦！嗡！一片密集的黑云腾空而起，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扎进冲锋的狄军前锋！人仰马翻！惨嚎声四起！猩红的血花在惨白的冰面上朵朵炸开！
然而，这点伤亡对于汹涌的狄军洪流来说，不过是投入巨石的几圈涟漪。更多的骑兵踏着同伴的尸体和冰渣，红着眼，嘶吼着，疯狂扑来！
“顶住！长枪阵！给老子顶住！”秦山须发戟张，如同怒目金刚，挥舞着门板般的巨斧，身先士卒地撞入冲到河滩边缘的狄骑群中！巨斧抡开，带起一片腥风血雨！他身边的夏军将士也爆发出震天的怒吼，用血肉之躯，用冰冷的长矛，死死顶住第一波最凶猛的冲击！河滩瞬间化作血肉磨坊！
“父汗！让我去撕碎那面旗！”拓跋弘身边，一个同样魁梧、面容与其有七八分相似的青年将领（拓跋弘长子）双目赤红，指着张辰的王旗怒吼。他脸上带着慕容燕副将留下的新鲜刀疤，正是离间计的关键“物证”！
拓跋弘看着儿子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又看看冰河对岸那个在火光下巍然不动的身影，新仇旧恨瞬间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他猛地一指对岸张辰的方向，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好！兀术！带着你的金狼卫，给父汗拿下张辰的人头！长生天会赐予你无上荣光！让那些畏缩不前的懦夫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草原雄鹰！去！”
“遵命，父汗！”拓跋兀术兴奋地舔了舔嘴唇，眼中闪烁着残忍嗜血的光芒。他猛地一夹马腹，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率领着最精锐、装备最精良的数千金狼卫，如同一股金色的钢铁洪流，脱离大队，直扑河滩上秦山死守的阵地！目标直指——张辰！
“金狼卫！是拓跋弘的亲卫金狼卫！秦将军小心！”了望哨兵嘶声预警。
“来得好！”秦山抹了把溅到脸上的热血，看着那滚滚而来的金色铁流，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狂笑起来，“兄弟们！大鱼上钩了！给老子钉死在这里！一步不退！”
更惨烈的搏杀瞬间爆发！金狼卫的战力远非普通狄兵可比，秦山的防线顿时压力陡增，不断有将士倒下，缺口被撕开！
冰河中央，石磊的头猛地从冰冷的河水里冒出来，冻得嘴唇乌紫，声音都在打颤：“军…军师！成了！引绳…都接好了！埋在最脆的冰疙瘩下面了！”
几乎同时，河岸南侧那个不起眼的废弃土围子里，几双眼睛死死盯着河对岸惨烈的战场。刘麻子脸上那道被北狄监军鞭子抽出的伤疤在火光映照下扭曲着，他手里紧紧攥着几根粗韧的、浸透了火油的牛筋引绳，手背上青筋暴起。
“头儿…金狼卫…金狼卫都压上去了！”一个老兵声音发颤。
“再等等…再等等…”刘麻子死死咬着牙，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冰面上那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沉重的金色洪流，“让拓跋弘的宝贝疙瘩…再进去点…再进去点…给老子把冰面…踩实咯！”
拓跋兀术的金狼卫势如破竹，接连冲破秦山布下的三道简易防线，距离河滩中心那面“夏”字王旗已不足百步！他甚至已经能看清旗下张辰冷峻的面容！
“张辰！你的人头是我的了！”拓跋兀术兴奋地狂吼，狼牙棒高高举起！
就在这时！
呜——！
一声凄厉尖锐、如同鬼泣般的鹰笛声，突兀地穿透震天的喊杀声，从对岸北狄大营侧后方某个黑暗的角落，骤然响起！声音急促而短，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和疯狂！正是慕容燕部落示警求援的鹰笛！
这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拓跋弘的耳膜！他猛地勒住战马，霍然转头望向笛声传来的方向！慕容燕？！她不是被张辰擒获了吗？这笛声…难道她逃出来了？在求救？还是…陷阱？
一瞬间的惊疑，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上心头。但前方，儿子兀术率领的金狼卫已经快要冲到张辰面前！巨大的诱惑压过了那丝不安。拓跋弘眼中狠厉之色一闪：“不管她！全军压上！先杀张…”
“父汗！你看冰！冰裂了！”旁边一个眼尖的头人突然惊恐地尖叫起来，手指颤抖地指向金狼卫冲锋的冰面！
拓跋弘心头剧震，猛地低头看去！
喀嚓…喀嚓嚓…
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如同死神的低语，正从厚厚的冰层深处传来！以金狼卫最密集的冲锋区域为中心，无数蛛网般的惨白裂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不——！兀术！快退回来！”拓跋弘的嘶吼瞬间变了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然而，晚了！
“就是现在！拉——！！！”河南岸的土围子里，刘麻子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他和手下几百名被仇恨点燃的残兵，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拽动了手中那几根粗韧的牛筋引绳！
轰！轰轰轰轰——！！！
一连串沉闷如滚雷、又似大地崩裂般的恐怖巨响，猛地从冰河深处炸开！仿佛沉睡的河神被彻底激怒！埋设在冰层最脆弱节点的“地火雷”被瞬间引爆！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炽热的火焰和破碎的冰块，从冰层底部猛烈地向上喷发！
拓跋兀术正策马狂奔，眼看就要冲到张辰面前，脸上狰狞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展开。他脚下的冰面，毫无征兆地轰然塌陷！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火焰和浓烟的黑色窟窿瞬间吞噬了他和他周围数十名精锐金狼卫！连人带马，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消失在翻腾着冰冷河水和破碎冰块的深渊之中！
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
喀啦啦——轰！！！
以第一个爆炸点为中心，整片承受着数万狄军重压的冰面，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琉璃，彻底崩碎、塌陷！巨大的冰板块块碎裂、翻转、下沉！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倒灌上来！
“救命啊！”
“冰塌了！快跑！”
“长生天！救救我们！”
绝望的哀嚎瞬间取代了冲锋的呐喊！数以万计的北狄骑兵连同他们的战马，如同下饺子般，被无情地抛入那墨黑、翻腾、吞噬一切的冰河之中！沉重的铁甲让他们瞬间沉底，冰冷的河水瞬间夺走体温和力气！人马相互践踏、撕扯，只为抓住一块漂浮的碎冰！惨白的冰面上，猩红的血花和垂死挣扎的人影交织成一片地狱图景！
“兀术——！！！”河对岸，拓跋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勇猛的儿子连同最精锐的亲卫，被那恐怖的冰窟瞬间吞噬！他发疯似的催动战马，不顾一切地扑向那还在不断扩大的死亡冰缝！
战马冲到冰缝边缘，人立而起，惊恐地嘶鸣着，再也不肯前进半步。拓跋弘狼狈地滚落马下，扑到冰缝边缘，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冰冷的河水裹挟着碎冰和残肢断臂从他指缝间流过。浑浊的水流中，一顶镶着狰狞狼头、属于他儿子拓跋兀术的金盔，被水流裹挟着，翻滚着，沉浮了一下，最终缓缓沉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啊——！！！”拓跋弘双手死死抠进坚硬的冰面，指甲崩裂，鲜血淋漓，发出野兽般绝望痛苦的咆哮，巨大的身躯因极致的悲痛和愤怒而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混乱的夜空！
一支染血的鹰笛，如同复仇的毒箭，从河对岸某个黑暗的角落激射而来！它精准无比地掠过混乱的战场和破碎的冰河，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钉在拓跋弘脚前半尺的冰面上！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冰冷的笛身，在火光映照下，那斑驳的、尚未干涸的血迹，刺目惊心！
拓跋弘血红的瞳孔猛地收缩！这鹰笛…是慕容燕的信物！这支箭…这染血的鹰笛…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球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盯向鹰笛射来的方向——那片被黑暗和混乱笼罩的河岸。冰冷的河风卷着血腥味和绝望的哭嚎，灌进他大张的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对岸，那面“夏”字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下，张辰的身影依旧挺拔如枪。冰冷的河水在破碎的冰面下呜咽奔流，吞噬着无数生命。染血的鹰笛钉在拓跋弘脚边，像一道无声的诅咒，更像一个血淋淋的宣告。
慕容燕的复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