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涛阁内，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
萧绝那穿透灵魂般的质问，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狠狠砸在沈云昭的心湖之上。山谷伏击图、城池攻防图、那面撕裂的残旗…还有那如同刀劈斧凿、刻入骨髓的熟悉字迹！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那混合着极度震惊、荒谬与某种深重悲怆的眼神，如同一柄冰冷的凿子，试图撬开她灵魂深处最坚固的封印。
沈云昭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仿佛被无形的冰棱刺穿。她的大脑有刹那的空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他知道了什么？他怎么可能知道？！
那本青布簿子…是她疏忽了！那是她思绪混乱时，无意识流淌出的、属于另一个时空、另一个身份的烙印！是她竭力想要埋葬，却总在不经意间悄然浮现的…前尘碎片！
“王爷在说什么？” 沈云昭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清冷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音，如同冰层下暗涌的激流，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她微微抬起下颌，迎上萧绝那熔岩般滚烫又冰冷的审视目光，试图用惯有的疏离筑起一道堤坝。“妾身不过闲来无事，翻阅了些杂书游记，偶有所感，随手涂鸦罢了。至于这字迹…自然是妾身自己所写。王爷觉得有何不妥？”
“涂鸦？” 萧绝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沉重的压迫感，几乎将她完全笼罩。炭火的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更添几分冷峻与莫测。他手中的簿子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那页画着残旗的草图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好一个随手涂鸦！沈云昭，你当本王是三岁孩童，还是那些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后宅蠢妇？！”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种近乎失控的急切：“这战术！这字！这旗！这每一笔每一划里透出的杀伐气！这深入骨髓的战场本能！这是能‘涂鸦’出来的吗？！这是需要多少条人命、多少次死里逃生才能磨砺出的东西？！你告诉本王！一个从未踏足过边关、连血都未必见过几滴的深闺女子，如何能懂？！如何能写？！如何能画？！”
他猛地抓住沈云昭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瞬间蹙紧了眉头，感觉腕骨几乎要被捏碎！他将她纤细的手强行拉到那本摊开的簿子前，逼迫她的指尖触碰到那些冰冷的、却仿佛带着战场硝烟和血腥味的字迹图样！
“看清楚！再告诉本王一遍！这是谁写的？！你从哪里学来的？！” 萧绝的呼吸粗重，眼中血丝密布，那深埋心底、从未愈合的旧创疤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匪夷所思的“证据”，被狠狠撕裂，鲜血淋漓！林风临死前那声嘶吼、那被箭雨吞噬的身影、那面倒下的“林”字帅旗…无数血腥的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逼疯！
沈云昭的手腕被攥得生疼，那冰冷的触感和簿子上熟悉的线条，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她记忆深处某个锈蚀的锁孔！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她喉间溢出。不是手腕的剧痛，而是头颅深处骤然炸开的、如同被千万根钢针同时穿刺的剧痛！眼前猛地一黑，无数模糊而混乱的光影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她的意识！
* 冰冷的铁甲贴在皮肤上，寒气刺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碰撞的刺耳锐响，战马的嘶鸣…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皮肉焦糊味混杂在一起，灌满鼻腔。
* 视野是摇晃的，颠簸的。身下是坚硬冰冷的马鞍。手中紧握着一柄沉重的、沾满粘稠暗红的长槊，槊杆已被染成深色，每一次挥动都带起沉闷的风声和骨骼碎裂的闷响。
* 狂风卷着雪粒和沙尘，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前方是一道狭窄、陡峭、怪石嶙峋的峡谷隘口！隘口上方，密密麻麻的黑影攒动，那是…狄人的弓箭手！冰冷的箭镞在昏暗天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
* “走——！！！” 一个嘶哑到极致的、却蕴含着钢铁般意志的吼声，自身侧炸响！那声音…那声音…如此熟悉！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她想回头看清那声音的主人，视野却一片模糊的血红！
* 紧接着，是那遮天蔽日的呼啸！无数黑点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如同狂暴的蝗群，覆盖了整个视野！身体仿佛被无数巨大的力量同时撞击、贯穿！冰冷…然后是撕裂般的剧痛…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熄灭…最后看到的，是视线下方，一截断裂的、沾满血污的旗杆…上面似乎有一个残缺的、模糊的字迹…
“啊！” 沈云昭猛地抱住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一步，撞在冰冷的门框上，才勉强稳住。那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空洞与悲伤。刚才那些是什么？幻觉？还是…被遗忘的真相？！
“沈云昭！” 萧绝被她突如其来的痛苦反应惊得下意识松开了手，但眼中的疑云和惊悸却更浓了！她的反应…绝不仅仅是心虚！那瞬间的剧痛和失神，仿佛触及了某种深埋的、连她自己都恐惧的东西！那空洞的眼神里残留的悲伤…像极了鹰愁峡诀别时，林风最后望向他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
“你看到了什么？！” 萧绝一步上前，双手猛地扣住她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提起来！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试图穿透她眼底的迷雾，“说话！你刚才想到了什么？！鹰愁峡？！是不是鹰愁峡？！”
“鹰愁峡…” 沈云昭虚弱地喘息着，这三个字如同魔咒，再次触发了她脑中尖锐的刺痛，让她痛苦地闭上了眼。混乱的碎片仍在翻腾，那个嘶哑的吼声，那遮天蔽日的箭雨，那倒下的残旗…还有…还有一双眼睛！一双在漫天箭雨落下前，深深望向她的眼睛！那眼神里有决绝，有嘱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不舍？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沈云昭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剧烈收缩！她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写满焦灼、惊疑与某种深重痛楚的俊美脸庞！
虽然更加成熟，更加冷峻，眉宇间沉淀着久居高位的威压和战场磨砺出的煞气…但那双眼睛的轮廓！那深邃如寒潭的底色！那在暴怒与悲痛时，眼底深处翻涌的、如同熔岩般的炽烈与冰冷交织的特质…
与记忆中那双在血色黄昏里，最后深深凝望她的眼睛…几乎重合！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直接在沈云昭的识海最深处炸开！将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认知，瞬间炸得粉碎！无数零散的、被尘封的碎片，如同受到致命吸引的铁屑，疯狂地朝着一个核心汇聚、拼凑！
* 冰冷的雪原…并肩作战的身影…
* 简陋的营帐…沙盘前低声的争执与默契的部署…
* 庆功宴上粗粝的酒水…那一声带着笑意的“林老弟”…
* 还有…还有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无数次指引着方向、凝聚着军魂的“林”字帅旗！
* ……
* 林风！
她是林风！
那个在鹰愁峡，为了掩护靖王萧绝突围，力战至死，被万箭穿心的骠骑将军——林风！
巨大的、荒谬的、颠覆性的认知，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沈云昭彻底淹没！灵魂仿佛在这一刻被撕裂又重组！前世惨烈的死亡，今生闺阁的重生…两个截然不同、本该永不相交的人生轨迹，在此刻，在萧绝那穿透灵魂的质问和那本要命的青布簿子面前，轰然碰撞！
她是谁？她是沈云昭？还是…林风？
剧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沈云昭眼前发黑，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去。
“沈云昭！” 萧绝眼疾手快地一把揽住她下滑的身体，入手是惊人的冰凉和微微的颤抖。他低头看着怀中人惨白如纸的脸，那双总是清冷平静、此刻却盛满了巨大震惊、痛苦和迷茫的眼眸…这双眼睛…这眼神深处那抹一闪而逝的、仿佛跨越了时空的熟悉感…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难道…难道…那个最不可能、最匪夷所思的猜测…竟是真的？！
就在这心神剧震、疑云翻涌到顶点的窒息时刻——
“报——！！！” 一声急促尖锐、几乎撕裂喉咙的嘶吼，伴随着沉重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听涛阁死寂的门外！
“王爷！北境八百里加急！鹰愁…鹰愁峡失守！秦烈将军中伏重伤！北狄大军…已突破鹰愁峡天险！前锋…前锋直扑云州城！云州…危在旦夕！！！”
“什么？！” 萧绝霍然抬头，眼中所有的震惊、疑虑、悲怆，瞬间被一股更加强烈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与滔天杀意所取代！鹰愁峡！又是鹰愁峡！那个吞噬了他最好兄弟的地方！如今，竟再次失守？！
怀中的沈云昭，在听到“鹰愁峡”三个字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仿佛有电流窜过，她涣散的眼神骤然凝聚！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属于铁血将军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混乱的记忆碎片和身份认知的冲击！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萧绝的搀扶，踉跄一步站直身体，尽管脸色依旧惨白，但那双看向门口、看向那浑身浴血、单膝跪地呈上染血军报的信使的眼睛里，却陡然爆射出一种萧绝无比熟悉的、属于统帅的锐利与冰寒！
那眼神！那在绝境中骤然凝聚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眼神！萧绝的心脏，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军报！” 沈云昭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如同金铁交鸣，瞬间穿透了弥漫的硝烟与血腥味的幻影，清晰地响在听涛阁内！这语气…这瞬间爆发的气势…
跪在地上的信使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王妃的厉喝惊得一怔，下意识地抬头，接触到沈云昭那双冰冷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时，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双手下意识地将那份染血的军报高高举起。
萧绝的动作比思维更快！他一步上前，劈手夺过那份沉甸甸、带着北境风雪与血腥气息的军报，指尖甚至能感受到信使掌心汗水和血污的粘腻。
军报展开，触目惊心！
“…末将秦烈万死！阿史那咄吉狡诈异常，佯攻云州，主力却于十一月初九深夜，借暴风雪掩护，自鹰愁峡西侧绝壁‘鬼见愁’攀援而下！守峡副将赵贲…疑为内应，开关纵敌！末将得讯仓促驰援，于鹰愁峡口遭敌重兵伏击！血战竟夜，亲卫尽殁！末将身中三箭，力竭坠马…幸得亲兵拼死抢回…然鹰愁峡已失！敌主力如潮水涌入，云州门户洞开！末将愧对朝廷！愧对王爷！唯拼死据守云州残城，以待王师！城存与存，城亡与亡！——罪将秦烈，泣血绝笔！”
字字泣血！句句惊魂！
“赵贲！内应！鬼见愁！” 萧绝眼中瞬间布满骇人的血丝，滔天的怒火混合着冰冷的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喷薄而出！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坚硬如铁的花梨木立柱上！“咔嚓！”一声闷响，碗口粗的立柱竟被硬生生砸出一道深深的裂痕，木屑纷飞！
“王爷息怒！” 跪在地上的信使和闻声赶来的方先生等人，无不骇然变色。
“息怒？！” 萧绝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的冰碴，“鹰愁峡！又是鹰愁峡！赵家！好！好得很！果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竟能将手伸到北境边关重镇！伸到本王的眼皮子底下！”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最后，那如同熔岩与寒冰交织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了刚刚站稳、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已恢复锐利清明的沈云昭身上！
那本青布簿子还被他紧紧攥在另一只手中，纸张几乎要被捏碎。
疑云，如同北境压城的黑云，厚重得令人窒息。边关烽火连天，十万火急！而眼前这个身份成谜、身上缠绕着林风亡魂气息的女人…她究竟是沈云昭，还是…？！
时间，仿佛在听涛阁内凝滞。炭火发出最后一声“噼啪”的爆响，光芒黯淡下去。窗外的寒风，卷着更大的雪片，呼啸着拍打着窗棂，如同战鼓擂动。
“方先生！” 萧绝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疑的、属于统帅的决绝铁血，“即刻持本王令牌入宫！禀明陛下，北境危局，刻不容缓！本王，即刻点兵，亲赴云州！”
“王爷！您的伤…” 方先生看着萧绝砸在柱子上、指节已然破裂渗血的右手，忧心忡忡。
“无妨！” 萧绝斩钉截铁，看也不看手上的伤，目光如炬，扫过众人，“传令！西山大营虎贲、鹰扬二卫，一个时辰内集结完毕，轻装简从，随本王星夜兼程！王府所属暗卫，除必要留守，其余全部随行！令夜枭卫北境所有据点，不惜一切代价，向云州方向渗透，刺探敌情，接应大军！沿途州府，征调所有粮草、驮马、民夫，全力保障大军开拔！”
一连串的命令，清晰、冷酷、不容置疑，瞬间将听涛阁化作了临战的帅帐！所有人心头一凛，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遵命！” 方先生和赶来的几名心腹将领齐声应诺，再无半句废话，转身疾步而出，执行命令。
转瞬之间，听涛阁内只剩下萧绝与沈云昭两人。空气再次凝固，却不再是之前的窒息探寻，而是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大战将启的紧绷。
萧绝的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再次烙在沈云昭的脸上。他缓缓抬起那只沾着自己鲜血的手，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本青布簿子，一步一步，走到沈云昭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巨大的阴影和压迫感。
“沈云昭，”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挤压出来，带着铁与血的味道，“或者…本王该叫你什么？”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皮囊，直视那可能存在的、另一个惊世骇俗的灵魂。“本王不知道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这匪夷所思的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本王知道——” 他猛地将手中的青布簿子，重重地拍在一旁的紫檀书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北境告急！云州危殆！大胤的万里河山在燃烧！亿万子民在狄人的铁蹄下哀嚎！” 萧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云裂石般的决绝与沉重，“本王没时间在这里猜谜！更没时间陪你玩这身份错乱的把戏！”
他俯下身，冰冷的视线与沈云昭清冽的目光狠狠碰撞在一起，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那目光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是命令，是审视，更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试探！
“本王只问你一句！” 萧绝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雷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看着本王的眼睛！告诉本王！鹰愁峡西侧‘鬼见愁’绝壁之下，可有第二条可供大军潜行的秘径？！若有，在何处？！如何破那伏兵之局？！如何…最快夺回鹰愁峡，解云州之围？！”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他在赌！赌那本簿子不是巧合！赌那些刻入骨髓的战术本能！赌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属于林风的锐利！赌这匪夷所思的关联背后，或许…是扭转北境危局的一线生机！更是解开那缠绕在他灵魂深处、关于林风之死巨大谜团的关键钥匙！
边关的烽火在燃烧，前尘的疑云在翻涌。听涛阁内，炭火已烬，唯余冰冷。沈云昭迎视着萧绝那如同熔岩与寒冰交织、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赌性的目光，清冷的眼底深处，风暴正在凝聚。属于林风的记忆碎片，那对鹰愁峡每一寸土地的熟悉感，那浸透骨髓的战场直觉，在巨大的危机和这直接的、关乎家国存亡的拷问面前，如同沉睡的火山，开始剧烈地翻腾、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