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翎在翻书,但其实是书在看她,字和苍蝇一样,嗡嗡叫着把她包围了,脑子和心口也都被塞满了:
刚刚,秦立桓那是什么反应?
见到自己来,为什么只有吃惊,没有惊喜?
他把韩蜀叫进屋里小声说话,说的是什么?
那个女兵被部队急召,为什么他们也要跟着回去?
自己千里迢迢赶来啊,他就不能陪一陪等一等,就不能好好说一会儿话?
秦家人也是,女的在卧房窃窃私语,男的在厨房小声说话,把自己一人丢在客厅,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就很后悔说是从兰市过来这边,要到车上和妈妈汇合,否则就可以和他们一起走了。
烦、恼、窝火、想发泄…… 偏偏还要忍着,还要做出大方得体的模样。更烦。
眼睛从书架过渡到书桌,看见了吃饭前菁莪放到这里的那个记事本,好奇,拿起来翻了翻——
写过字的纸已经被撕掉了,侧光照了照,看出是数学算式。
什么记账本?!分明是草稿纸!
就这也至于遮遮掩掩?烦上加烦!
啊,不对!
自己来前,菁莪在炖猪蹄,小灶间里有两个板凳,显然是和另外一人一起坐在那里。
谁?韩蜀?秦立桓?不是,地上的字不是秦立桓的,也不是韩蜀的,他们的字她认识。
肯定也不是菁莪的,她一个学数学的,不会幼稚到在地上写一片没意义的数字,这个本子上的才是。
那就只能是那个女兵。
她们是在演算数学题?
一个当兵的做什么数学题?
正做着数学题,怎么又突然有急事走了?
为什么还把做出来的题撕掉了?
……
东想西想间,汽车引擎声在外面响起。前后脚的,秦立桓和小昭也赶了回来。
白翎怀疑他是看见车来,才回来的。
韩蜀和秦爸爸往楼下拎行李箱,秦妈妈冲她点点头,说了句照顾不周,跟着下楼。
菁莪落后一步同她说话:“白翎姐,有急事,我们先走了,以后有机会再一起玩。”
白翎淡淡笑着表示理解,说:“好,一路顺风。”
走到走廊,看见两辆吉普车一前一后停在门口,副驾驶上各下来一个穿军装的人,一起向那个叫什么小昭的女兵敬礼,小昭回礼,然后他们握手,再然后他们又和秦立桓握手。十分庄肃、隆重。
秦立桓没往楼上看。
白翎的心像一个炭包,包了火,又黑漆漆的一团。无意识的,又试探、挑衅,或者是自信的,落后菁莪三个台阶,也下了楼。
年龄稍长的军人,大约是没想到有两个年轻姑娘一同出现,稍稍愣了一息说:“请问哪位是虞同志?”
这话,让菁莪吃惊,让白翎更吃惊—— 怎么会问到她?
菁莪看韩蜀,再看小昭,见他们二人都点头,便说:“我是。”
这位军人敬了一礼说:“虞同志好,我们是人武部的,我姓黄,奉上级指示,送你和你的家人上火车,我和这位林同志会一直送你们到南市,请上车。”
“哦,好,谢谢黄同志,谢谢林同志。”菁莪头一次经历这种阵仗,心扑通扑通的跳,不知道有什么事发生。
韩蜀把行李箱放好,回过身来牵住她胳膊说:“没事,跟干爸干妈说再见。”
秦立桓跟爸妈说完话也转过来,扶住她的肩膀说:“你和小昭坐前面这辆,我和韩蜀坐后面,有话到车上再说。”
菁莪和秦父秦母话别时,保卫处孟处长带了两名保卫员也赶了来,同众人打过招呼,和小昭到一旁说话,内容自然是有关展家的。
话别,相送,叮咛……
敬礼,握手,拥抱……
每个人好像都很忙,像电影里的快镜头。
每个人好像都把白翎忘了,她像一朵被遗忘在冰天雪地里的百合花—— 美则美矣,但冷透,也孤单透了。
终于,秦立桓对黄同志说:“等我五分钟。”然后叫一声白翎,率先往远处走。
白翎想跟上,又不想跟上,想跟上是因为有话要说,不想跟上是猜到了秦立桓要说什么。脚在鞋子里动了再动,腿却迈不动。
黄同志看表,另外一人将车门打开。
小昭和保卫处长结束交谈,转而走向秦父秦母。
一个正面对视,白翎看清她的模样,无端地,心里的某个自信倏忽就垮掉半截,掐掐掌心,快步向秦立桓走去,惯常的微笑也随之浮现到脸上。
“立桓——”她先开口,“怎么这么着急走?是出什么事了吗?”像往常一样的随意交流。
“嗯,有点事。”秦立桓说,往大门口处看了两眼又说:“没想你会来,谢谢你来看望我爸妈。”
“应该的,除了看望伯父伯母,我还想——”
“我知道,同样谢谢你。”秦立桓抢断她,“刚我已经拜托我妈了,她会照顾好你。”
“立桓,你为什么要这么,这么客气?”白翎磕巴了下才把话说完,她向来口齿清晰伶俐,这会儿打结了。
如此机敏的一个人,如何会看不透客气背后的含义?
委屈、失落、挫败、恼火,一起涌向喉头和鼻腔,眼窝有泪溢出,想一走了之,又想起了父母的叮嘱,她定了下神,勉强地笑说:
“还在生我的气呢?我是来给你道歉的,我爸妈批评我了,让我跟你说,他们绝不会干涉你的分配问题。”
“我没生气,只是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什么?”
“你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你。”
“立桓——”白翎的眼泪一下掉了出来,绝美的脸像被凿开了沟壑。
往常这个时候,秦立桓是会掏出手帕给她擦泪的,今天也掏了,但只递到手边,说:“擦擦吧,西北的风冷。”
白翎使性,没接,转开半个身。
秦立桓也不坚持,把手帕又收回了兜中,低声说:“其实你早就知道咱们不合适,对吗?”
白翎的泪瞬间断流,转过头急声辩解:“我没有。”
秦立桓摇了下头,无声地笑,“不,你知道,一直都知道。不当面说也好,我也觉得说不出口,所以给你写了信,你回去之后应该就能看到了。
以前的时光,无论愉快的还是不愉快的,我都很感谢。你恨我怨我讨厌我,都可以,但我只能说对不起。
我该走了,你在这边人生地不熟,多注意安全。还有,以后尽量不要独自一人跑这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