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一阵极其微弱、却清脆如冰裂玉碎的铃铛声,毫无征兆地从敞厅后那灯火通明的深处传来。
这铃声像是某种开关。
院中所有凝固的“人”——无论是妇孺还是壮汉——听到铃声的瞬间,仿佛接到了至高无上的指令!
他们脸上那诡异僵硬的“温情”表情瞬间敛去,变得一片彻底的空洞麻木。然后,如同牵线木偶被重新提起丝线,他们整齐地、无声无息地转过身,迈开极其协调却又毫无生气的步伐,无视了院子中央如坐针毡的林木生,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瓜子壳、破碎的酒碗、翻倒的矮凳……动作娴熟得可怕,速度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只有脚步声和物品移动的细微摩擦声。
不到十息,整个庭院广场就被清理得一尘不染,恢复成最初林木生踏入时的那种规整到病态的模样。
那个圆润妇人也收回了“贪婪”和“困惑”的目光,恢复了绝对的“温和”假象,对着林木生款款行了一礼——动作标准如同教科书,声音再次软腻如蜜:“墟主‘安姑姑’醒啦。后生仔,你这身伤可真不轻,囡囡娘亲心软,带你去后灶看看伤吧。” 她的笑容完美无瑕,仿佛刚才那冰冷的对峙从未发生,摔碎的也不是忘忧酿,只是一片落叶。
囡囡的娘亲——正是之前要打水给他擦洗的那位妇人,此刻也走到近前,脸上挂着同样规格的、慈母般温柔的微笑,不由分说地伸出那同样隐隐透着木质僵硬感的手,轻轻而又不可抗拒地扶住了林木生的胳膊。她的手指异常冰冷,像寒冬清晨的朽木。
“来,可怜的孩子,让婶子看看伤到哪儿了。咱墟里新熬的‘金创膏’香得很,保管灵验。”妇人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诱哄,手上传来的力道看似轻柔,却如同铁箍般钳住了林木生的石质手臂!那力量远超凡人!
林木生心头警铃炸响!这哪里是引去看伤?分明是押解!要将他引向那深处响起诡异铃音的所在!背后的敞厅深处灯火温暖,却散发着比院外刑鬼还要浓重的不祥!枯荣骨杯疯狂地震颤着,不再是单纯的饥饿或警惕,而是……一种混杂着兴奋、厌恶与莫名战栗的复杂情绪!
“不……”他喉咙里挤出嘶哑的拒绝,冰冷石化的手臂上肌肉贲张,试图挣脱那妇人的钳制!
“后生仔,要听话哟。”圆润妇人站在旁边,笑容不变,声音如同涂抹着蜜糖的毒针,“进了墟,就要守墟的规矩。安姑姑醒了,是要亲自款待贵客呢。”话语间,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大,仿佛整个庭院的“温顺”都在向他倾倒,要将他彻底“融化”。
就在这生死角力的当口,圆润妇人那看似温柔的目光再次扫过林木生的身体,尤其是那灰白石化的皮肤时,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无关紧要的事,语调随意地补了一句,声音轻飘飘的:
“啊呀,瞧我这记性。刚才这后生闯进来,动静可不小,差点惊醒了墟里那棵老槐树上挂着的‘无根灯笼’。那可是安姑姑最喜欢的灯笼呢,据说……是很多年前,一个逃荒到附近村落、快饿死的美貌妇人,被她那不肯舍身的苦命丈夫,亲手……点了天灯供上来的‘主灯’。啧啧,那灯油啊,百年都没熬干……你说奇不奇?”
她声音柔软,像是在讲述一个邻里的旧闻。
但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道裹挟着彻骨寒意的惊雷,狠狠劈中了林木生的天灵盖!
“老槐树……无根灯笼……逃荒妇人……亲手点天灯……”
这几个字眼,如同打开了尘封万年的锈锁!
“嗡——!!!”
林木生胸口的枯荣骨杯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充满无尽悲恸与疯狂怒意的轰鸣!杯壁上那点暗青锈金的妖芒瞬间暴涨,金光暴涨中透出撕裂虚空般的惨白光芒!
他僵硬的石化躯体内部,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句话强行点燃、引爆!
不是骨杯的力量,而是他灵魂深处被岁月尘埃深深掩埋的、连他自己都未曾触及的……最原始、最尖锐、最撕心裂肺的共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猛地倒转了无数的齿轮。
模糊至极的画面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强行按进他的意识!
……摇晃的……破旧板车……车辙碾过龟裂的黄土……好饿……骨头都饿得轻飘飘了……女人的低泣……压抑绝望……
……一棵巨大的、枝桠扭曲如鬼爪的老槐树……枝头……好像……吊着什么……在惨淡月色下……轻轻晃荡着……里面……透出一点暗红、摇曳的火光……像一个吊死的……巨大虫茧……
……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但眼神异常清澈的少年背影……他死死盯着那槐树枝头摇曳的“虫茧”……背影剧烈地颤抖……牙齿深深咬着干裂出血的下唇……鲜血从嘴角无声淌下……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把……生了厚厚绿锈的、小小的……铜钥匙?!……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里……
……一种撕心裂肺、却无声无息的悲啸……仿佛要从那个颤抖的少年背影内部炸裂开来……但那声音最终被吞咽下去……化为眼底烧穿一切的……死寂暗火……
这些碎片混乱、模糊、痛楚到无法忍受,如同烧红的针扎入最脆弱的神魂!
“呃……啊!!!”林木生猛地抱住头颅,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负伤般的、极度压抑痛苦的嘶吼!这不是物理上的痛苦,而是被强行撕裂的记忆深渊灼烧灵魂的剧痛!灰败的皮肤下,血管如蚯蚓般剧烈贲张,骨杯的剧烈震荡让杯壁上瞬间崩裂出数道新的、如同泪痕般的黑色裂痕!暗青色的金光与惨白的愤怒火焰在裂痕边缘疯狂纠缠!
他的手本能地紧紧攥住了怀中布袋,那冰冷的焚瘴针几乎要刺破布袋扎入掌心!
圆润妇人和囡囡娘亲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反应惊得动作一滞!两人那空茫眼底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巨大的惊异和无法理解!傀儡般完美的动作也因此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她们从未在这“墟”里见过如此剧烈、如此“真实”、如此充满痛苦与……反抗的情绪爆发!这不是迷魂后的沉沦,这是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疯狂燃烧!
她们无法理解的痛苦,如同燃料,反而让林木生被强行抹去的意志碎片,在骨杯爆燃的加持下,冲开了温柔墟的迷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