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暄不知道是自己更疯些,还是崔颂仪胜一筹?
毕竟,他可没有崔颂仪当面承认对“妻妹”心怀不轨又误毒亲妹的勇气。
“崔郎这么喜欢贾二娘子,那贾二娘子今天的及笄礼可不能耽误了……”纪暄深沉的眸色在纪绿沉身上黏了黏,轻笑定调,“崔郎还观礼吗?孤允许……为你增设一个席位。”
崔颂仪猛然剥下外面一层的青衫袍服,露出内里素白中衣——一身白恰好穿了孝。
他动作极快,惹得屋子里来探望的几位未出阁的小娘子低呼出声。
太原王氏旁支的王贞燕杏红裙一荡,飞快躲到人群中间,绣帕子“唰”地掩了半张脸,偏生眼睛还从绢纱后悄悄往外瞧。
她旁边着湖绿裙的小娘子直接背过身去,耳尖红得滴血,手里一串珊瑚珠子捏得咯吱响;最年幼的那个干脆把脸埋进母亲怀里,却又忍不住支起一只耳朵,生怕错过半点动静。
对于纪暄的戏弄,崔颂仪置若罔闻,只将青衫一展,裹住崔纳弥的单薄身子。衣袂翻飞间,他臂弯一沉,将人稳稳抱起。
“这……”
章清凤怔在原地,素来慈柔的面容罕见地僵住了。
她微微张唇,像是要唤住崔颂仪,却又被某种无形的情绪哽住——就这么让他走了?
“让他走!”
纪绿沉与常频婆异口同声。
常频婆别开脸,花冠金步摇垂下的珍珠在颊边轻颤,她向纪绿沉的方向欠了欠身身,压低的嗓音里绷着的弦。
“贾二娘子那边不会误诊吧?我家祖母还在陈才人殿里坐着……等信儿呢。”
“请老人家来观礼便是。”
紫檀木隔断处崔颂仪脚步微顿,喉结滚动,却终究未发一言,大步穿过白玉珠帘,生死一线,被他稀里哗啦撞得粉碎。
纪绿沉揉着手腕缓缓起身,她略一抬眸,顾盼与舒窈便已垂首近前。
“本宫也该去换衣裳了,”她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满室细碎的议论声倏然一静,“观礼的诸位——就劳你俩先安置。”
柔和无波的目光扫过满堂珠翠顿了顿,纪绿沉又往章清凤良娣座上一掠添了句:“拿不准的,就让良娣娘子教着点儿。”
王贞燕作为从始至终的亲历者,口齿清晰将上项见闻娓娓叙来,仰着头志得意满,颈上的赤金璎珞圈随着她的顿挫与呼吸轻轻颤动。
她望向坐得最靠近主位的常老夫人,那是太原王氏六十年来最有福气的一位老祖宗了,生了个儿子生封郡王,又给她挣了正一品诰命。
孙女儿又被当今圣上额外封为县主,《群英曲》里唱的常九郎神乎其神……
听说是这位老祖宗看上了她,拿了赤金璎珞圈当“见面礼”让人捎给她,她才能被自己那已经出了五服的一位夫家任四门博士的族姑母带着来参加宫里的端阳节宴。
表妹从别人那里转弯听来的消息,也给她宣传过了。
正殿主位上换了衣裳,头戴十二树花钗金钿冠、穿着深青翟衣,腰间系着玉组佩的年轻高贵女子,便是今上最宠爱的九公主。
要是这位公主为男儿郎,今上的东宫不至于空置这么多年。
那个什么贾二娘子,还是先太子妃娘家遗孤呢!借着常家的势做了九公主伴读,不思图报反而到处惹祸。
要是自己,就不会把老祖宗气病了……
王贞燕圆满地想着将来在常家的圆满生活,族姑母给她夸上了天。
常家如今的儿郎,没结亲的,可不就是那位生得又好又年纪轻轻就当了一方节帅的常九郎!
看在赤金璎珞圈的份上,她多踩一踩丢人现眼的贾二娘子,也是给老祖宗回礼了。
“贞娘……”常老夫人倚着红木凭几,在秋桂的搀扶下略微倾了倾骤然老迈的身子,招手。
这些个小闺女儿,没一个省心的。
她前些天因迎春失踪刚养好的身子,今天在突发的噩耗中又塌下去了大半。
崔家小娘子是常频婆小姑子,跟着她的阿檎到常家拜见过。比阿檎、迎春小时候还可人疼……这么一个小姑娘,花骨朵儿还没开,就没了……
常老夫人自己也送了半条命似的伤感。
迎春势必要去淄青,她的阿檎虽好,都嫁人了还一直往娘家跑,崔家那边意见会更多,而且在上京里名声也不好听。
她老人家便想着从娘家太原王氏没落的分支里挑个言辞脾气样貌都好的,养在膝下,先解解闷。
过两年再给出挑一门好亲事,也算把这一段缘分善了。
她给迎春打了招呼,给娘家的堂侄女家下了帖子,让侄女把那叫“贞娘”的带来,观礼时看看这丫头言行举止也算是考校。
这一会儿没来得及瞧,谁知竟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九公主、章良娣一直没发话,就给她常家体面,等着她自己处理呢。
王贞燕整了整裙子,学着姑母这两天仓促教过的礼节,低眉顺眼趋步上前,尽量不让自己的裙子摆动得太厉害。
“贞娘拜见老祖宗。”
她盈盈福身行礼,余光里贾二娘子跪得笔直的一抹绿令她气恼,又挥之不去。
“天地君亲师,九公主殿下、章良娣章娘子、广陵王殿下……贵人们都在此,”常老夫人念过一串一串的头衔,“君在亲前,贞娘应该拜见!”
腰间垂挂的一只鸳鸯佩被王贞燕轻轻拨弄着,她下意识微抬眼皮,乍然想到上头的诸多“贵人”——这不是常家老祖宗的寝房,忙飞快把头颅垂得更深。
一个一个心惊胆战地见礼。
姑母说过,老祖宗会给她引荐上面的贵人,可这怎么不太对味儿?
“可怜见的,这孩子……”章清凤左右环顾,觑了纪绿沉和迎春的脸色,把不知所措和没主意演得淋漓尽致。
“下去吧。”
主位深青翟衣的公主端起侍女倒给她的一杯酒水,音色又轻又慢,王贞燕不知道她说的是谁,想从老祖宗那里看出些提示,又不敢把斜瞥的眼神斜得过于明显。
“及笄礼开始。”
纪绿沉举杯,五彩翟鸟纹广袖深掩,一饮而尽,碧玉杯“叮”地放在明光照人的红木食案上。
“迎娘去吧,兵部卢尚书的夫人在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