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节过了也有些日子了,太和帝中风静养,宰辅大臣联合鸿胪寺、礼部属官与乌斯、柔兰等使臣扯皮多轮之后,各国使臣也陆陆续续离京返国。
各藩镇使者则在朝廷宣布扶翊公主纪绿沉出降淄青节度使陆夏之孙陆奉青之后,拖拖拉拉,各怀心思也走在回去的路上。
但常度还是没事人般,淮西的战事被抛到九霄云外又被天狗吃了似的。
午膳后在自己院子来回慢走消食,迎春刚宽下艾绿团窠联珠纹绫大袖衫预备午睡,外面的小丫头层层通报进来,正和白露悄悄儿贴着耳朵说话。
拨开柳芽黄印青绿小簇花罗帐,迎春手肘支着月白薄锦褥半坐起来。
“什么事过来说,让我也听听。”
“回娘子,九公子请娘子过去。”
白露忙带着小丫头拂开挂在西次间卧室与明间之间的琉璃珠帘,大珠小珠撞得稀里哗啦,光彩夺目。
“什么事?”
小丫头和白露嘴唇张了张,不知道说什么。
她们也就是个传话的,也怪常度这些天找迎春着实太勤快,借口也翻不出来了。
“娘子,兵部卢尚书上门了,在外院里的花厅坐着,娘子还是赶紧去看看吧!”夏栀扒着步步锦隔扇门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珠小珠的琉璃帘又一阵稀里哗啦,谷雨、夏栀双双进来给迎春梳妆。
“九哥呢?没人待客吗?”
“宗老管家支应呢,到底得个拿主意的人。”
“三娘呢?”
“呦!”白露、夏栀齐声叫起来,“三娘子又做不得九公子的主,去了也是白白生一场气!”
说话间,她们也给迎春收拾齐整了。
带话的丫头早回去了,迎春几个人走到松月轩外围,叮叮咚咚的琵琶声突兀地割着她们的耳膜。高耸越过屋檐的几竿疏竹,竹叶子稀稀拉拉灰扑扑,似被夏日烈阳炙烤得萎缩。
松月轩正堂六扇乌漆隔扇门打开,常度一身簇新靛青广袖袍盘坐在正中,他身量高大,坐着也是威逼俯视之态。怀里斜抱着螺钿四弦曲项琵琶,端重严肃。
迎春伸手把三个大丫头都打发回披香阁了。
她提着裙子,和十年前那个夜晚初次走进松月轩时一样忐忑而小心。
吱嘎吱嘎的琵琶声乍然停止了,常度左手握着琵琶颈将琵琶靠在了膝盖一侧。
“撄娘来了。”
自从她取了字,常度便改口了。
迎春微垂下眼,常度下巴微扬与她对视,乌黑发丝一丝不苟梳笼束在青铜发冠里,一支朴拙的云纹铜簪横插,成熟感的面相深沉而忧郁。
她第一次有种很明显的直觉,常度和以往不一样了。
“是,卢尚书与曾御史在花厅等着,九哥不和撄娘一道去瞧瞧吗?”
她站在门槛外,垂顺的裙摆被穿堂微风吹着,一会儿东一会儿西。
“理他们作甚?卢尚书你又不识得,曾御史上奏章弹劾你们殿下还不够狠吗?用得着你为他们讲情?”常度拍了拍左边的位置,矜贵优雅,把琵琶挪开些许。
“常某虚左以待,撄娘不肯赏个脸儿?”
是,常度是有半强迫的性质,自己的感受最重要。但迎春还是走了进去,仿佛前方有一条路在指引着她。
梅子青裙摆荡起微波,迎春在芦苇席子最左边跪坐好,两手敛在膝上。
总有一个人要退让的,而她……迎春心底蓦地一绞,让习惯了。
“九哥什么时候出发?”
她不会说什么好听话,便据实而道,外院花厅的卢尚书和曾御史最关心的,也莫过于此。
“我还没有给撄娘弹过曲子,”常度转着最上头的弦轴调整,“小时候,你巴巴地坐在我旁边,我总觉得,得等自己琵琶技艺更成熟些……”
他的背一贯挺得直,琵琶也抱得很稳,泰山崩于前也不会有丝毫地动摇。
“谁知道一等,就是这么多年!”
“九哥的乐感很好,我听平昌郡王分析过,万寿节那天……”迎春攥了下手帕,“剑舞与乐曲相辅相成,正是九哥预知了刺客的举动,才及时掷出琵琶救了圣驾与楚王、衡阳王的母亲沈美人。”
“但这不是弹曲子的时候,北海池边、花萼楼前,九哥的琵琶我也听过了。还请九哥给个话吧!”
常度一把攥紧了琵琶相,丝弦“铮”地一声嗡鸣,他只管看着前方。
“这不是弹曲子的时候,但凡事也不急在这一首曲子的时间,你说是吗?”
“撄娘想听什么?”
知道迎春不会回答,他也不给她反应的机会,转了下头,手指在弦上轻轻一触,或按或翘控着四弦,泠泠的串珠声一串接着一串。
迎春焦灼而探究地望着他骨节分明在琵琶相与琵琶品之间的匆忙游移手指,或挺翘或舒展,修长宛若天鹅脖颈。
也有些许女气,也许,是因为她在宫中内教坊多见的琵琶师多为女子的缘故。
“迎娘知我在想什么吗?”
长睫若鸦羽,他眼角的紧缩清晰可见,上唇微青的胡茬也是。
“撄娘很焦急,无心赏九哥的曲子。”迎春赌气似的乱看一气。
“急,是应该的,说明撄娘在似懂非懂之间。”
常度扶着琵琶立起身,绣同色流云纹的藏青袖幅一摆,将琵琶安放在黄杨木屏风前的底座上。
“你的笄礼,理应由我来簪发。”
迎春提裙站起来,因微微的眩晕略不稳当,也没跟上常度的脑子,不知道他为何又提到这一出。
就是拖延时间也毫无道理。
“我们殿下说,我可以与她……”
“一起行笄礼”被迎春吞下肚里,她眼皮抖了抖,心口扑通跳了下。
常度握着一个长方的木盒,盒子里一支金光与红蓝闪耀的发簪,垫底的丝绸上嫩生生的,更衬出宝石的光泽。
“九……九哥……”
她不会说话了,大脑里一片茫茫,储存的上下五千年经典一霎都被清空了。
“别动,你不用说话。”
常度走过来,迎春身量只到他的肩膀,他举起一边袖子,外面的天光便全都被遮挡住了。
院子外隐约传来吵嚷声,迎春扭头要去看,被常度轻轻地推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