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包玉佝偻的腰背弯得几与地面平行,拂尘一甩,请纪绿沉上鸾轿。
净……净真仙师?
纪绿沉也在沉睡的脑子里抓摸了好半天,才好反应过来,那是十年前入道修行为先太后祈福的成贵妃崔玄素。
贵妃竟然来真的?那太和帝回护也就合理了。
“娘……娘娘……”
纪绿沉身子一软,两眼猛地闭上,脸色刷地一下惨白如纸,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倒去。杏黄色的裙摆翻飞,臂间的烟罗纱帔子被风带起,飘忽忽地垂落在地。
“公主!”包玉厉声一喝,瞪圆了眼,不知道她是真晕还是装晕,气得转头就朝愣在原地的侍女喝骂,“都瞎了不成?还杵着!”
他一把扶住纪绿沉肩膀,手忙脚乱地往鸾轿那边带。
顾盼等几个侍女这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托住纪绿沉的胳膊和腰。有人踩到了她的帔子,差点绊倒,又被包玉狠狠剜了一眼。
“轻些!别磕着殿下!”包玉低声呵斥,一边指挥着人把纪绿沉往轿子里送,一边回头冲那小内官喝道,“还愣着?快去含章殿传话,让御医预备着诊脉!”
那小内官吓得一哆嗦,连声应“是”,转身就跑,脚下抹油生风,一溜烟就没了影。
“包大监的轿子可不好坐,昨夜把贾二娘子抬到了谋反的路子上,目下又抬着我们殿下紧赶慢赶和阎罗王抢时间。”
去见一个将死之人。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
纪绿沉心中坠着巨石,胸腔被堵得不通畅,她捏了下顾盼手指,止住侍女戏谑。
“贵妃娘子自太和十八年入道,身上一直不大好……这些年殿下您有个病呀痛的,咱家私自做主,都瞒着娘子。”包玉腔调悠扬,情深意切。
“公公贴心,想本宫所不能想。”纪绿沉阖眼有一搭没一搭敷衍。
跟着鸾轿颠颠小跑,包玉自到了御前,养出了权宦贵气,一身痴肥,张口呼哧喘气:“不知哪个不长眼色的奴才多嘴在娘子耳边危言耸听,等咱查出来,狠狠地掌嘴打板子……殿下分明是在公主府多住了些日子,夜里想圣上、贵妃了,一时情切不能自已带着伴读进宫看看自家爹娘罢了!”
做天子贴身内侍也不容易,搞事情之外,到处灭火救灾,几头编瞎话。
“多大点儿事儿!竟哄得贵妃娘子上了吊!”
“该死!”
包玉义愤填膺,咒天骂地,合着上吊的不是九公主的娘,倒活像他娘。
成贵妃崔玄素上吊被救下来,太和帝喜得免了今日早朝,去含章殿陪在贵妃床榻前用早膳,比往日多进了一碗粥。
不消说帝妃和好,就是纪绿沉当面,他也不必搞鬼,倒不是包玉揣摩圣意随风转舵。
下轿子前,纪绿沉摘了披帛和金光耀眼的步摇花冠,及膝长发披垂,从含章殿前长长的甬路一跪三叩,一步一步跪到正殿前,一步一呼号。
“不孝女纪绿沉叩见贵妃娘子,娘娘千秋万岁,万福金安……”
大衍口语,子女当面称呼母亲“阿娘”或“娘娘”,纪绿沉扬声沉痛。
隔着闭合的书条纹隔扇门,纪绿沉会想到自己的母亲,横波目登时化作流泪泉,无声啜泣。
天下父母爱子之心,同出一理。
“贵妃娘子写了遗表上达圣明天子,要自缢替女儿抵罪。”
纪绿沉跪拜叩首之间,包玉俯着身句句细说,得亏贴身女官路上留了个心眼,抽出信笺一瞟大惊失色,奔回含章殿,成贵妃崔玄素已把自己挂到了房梁上蹬翻垫脚的月牙凳。
“侍女惊叫声引来戍卫含章殿的禁卫,请医问药惊动最终圣上大驾。”
“当时贵妃娘子闭过气去,久久未能苏醒,生死还在两说,圣上愧悔爱怜之情无限,嘉奖东宫皇孙母子——”
一头抬得高高的,一头轻轻放下,意在尽快把纪绿沉和贾迎春摘出来。
好让成贵妃多几分求生意志。
这些他不说,言语未尽之处意会便可以,将得太多反会露出狐狸尾巴。
“为了圣上江山永固,玄素已经没了一个孩儿。”
“这两个孩儿,一个是圣上给玄素的,一个是先太子刻意保全的。玄素愿效法先太子,一命换一命。”
纪绿沉握着素笺,白纸黑字戳穿了十年前的真相。
她从不怀疑成贵妃崔玄素爱子之心,也能从贵妃的角度设想写下遗表的心理。
先太子纪弘的死,最终成了横亘在太和帝心头的一根刺,动辄翻江倒海鲜血淋漓。
他生生逼死了自己最出色的嫡长子。
储位出缺,诸皇子宗室蠢蠢欲动,朝臣站队拉帮结派。乌烟瘴气里老牛拉破车,大衍社稷江河日下,更甚当日。
崔玄素在红尘棋局之外,洞若观火。
老皇帝悔不当初啊!
治沉疴当下猛药,天下大事不劳崔玄素操心,她只操心那两个惹人怜的孩儿。
先太子已经换过一命,贾二娘子性命应当无虞。
崔玄素往太和帝心中那架天平的一端再添砝码,让皇帝的愧疚来得更猛烈些吧!
她要他深夜辗转反侧之时掐指细算这惨淡的大半生,为君为父为夫,他失败透顶!
纪绿沉如此想象,而太和帝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自欺欺人,伪造了崔玄素的遗表。
“朕知道了!你别闹情绪了,你快醒来吧……”
苏苏,你闹了十年了。
朕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太和帝枯瘦的手指抓着包玉给纪绿沉看过又拿进来的遗表,跌跌撞撞,振翅飞越碧空的仙鹤,离群折翼。
惊弓之鸟,急速下坠。
纸笺上端媚中略带俏皮飞扬的簪花楷写着浅近的大白话,就好像崔玄素揪着他的衣领子话家常,又撒娇又威胁。
骄傲优雅的小花猫伸爪子龇牙咧嘴,和他斗智斗勇斗法。
可那个明媚鲜妍的女子,他煞费苦心从清河崔氏谋来的贵妃,如今躺在帷幕深垂的床榻里,了无生气。
太和帝推开明间的隔扇门,颀长身材陡立如高峻山峦,藏青鹤氅广袖及地,吹起好大的风,直扑到跪着的纪绿沉面门上,简直要把她纤瘦的身形掀倒。
天子千面,见自己和见苍生,切换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