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趿拉着绣鞋穿好，到黄花梨木雕缠枝莲屏风式大镜台前照了照，发髻没有散开，便整理好衣裙出屏风走到待客的明间。
“时候不早了，九哥难不成一会儿又要翻墙回家去？”迎春抿唇一笑，想到了什么，心情顿时好起来。
扶翊公主府所在的辅兴坊和常家常居的永安坊虽然同在朱雀大街之西第三街街西，但辅兴坊是从北第二坊，永安坊则是第十坊。
这墙啊，多得是让常度翻。他要真翻了，那怕不是要酿成惊天大案？
“不翻。”常度也想到当年逞英雄的豪举，“陪你用过晚膳，我一会儿自有道理。”
谷雨、白露闻言，便在缀锦楼摆膳。夏栀欲言又止，常度把侍膳的一众侍女丫头都打发到院中去。
“杨记胡饼下次我再给你带，不好意思，方才饿了，就都吃掉了……”常度满含歉意。
其实不是的，迎春回来后一人向隅，既然她不说，那必然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他“咔嚓咔嚓”咬出响声，第一是个幼稚的想法，想迎春来和他争食。二来，表明他在，好让她不那么孤单无助。
“没有关系，太酥脆的食物会蹭伤我的嘴唇，九哥费心了，下次不必这么费心的。”迎春轻轻笑着，眼如弯月，面容娴静美好。
他一点都不觉得，她是在拒绝。
“一个食物最好吃的状态，不一定适合每个人。”常度笑应，“我记着了。”
“淮西战事胶着，淄青节度使陆夏在朝廷削藩之初，行围魏救赵之计派死士潜入东都打砸抢烧作乱，又烧了朝廷储存在河阴转运院的粮食物资……最近又来掺和，圣上万寿，他遣使入朝，为其孙陆奉青求九公主下嫁淄青……”
这是他埋在青州的细作传来的消息，至于淄青镇使者在朝堂上有没有公开提出，常度还不知道。
“殿下下嫁淄青？”迎春倒吸了一口凉气。
“二十年前，安靖长公主殿下不就下嫁淄青了么？陆家怎能如此贪得无厌？”
纪绿沉的身世旁人不清楚，她可是再清楚不过。
公主怎么能嫁到淄青去呢？那不成……乱伦了吗？
此念一动，又是纪暄贴着她耳边叫“姑姑”的情形复现脑海。
乱！真乱成了一锅粥。
“所以祖母催你啊！”常老夫人有渠道得到淄青镇的消息，常度并不惊异。
以纪绿沉在帝前的受宠程度，太和帝若不情愿公主下嫁，有的是朝臣撺弄把罪臣之女贾迎春偷偷掉包，以九公主之名下嫁到淄青，缓解陆夏老贼对淮西战场的施压。
迎春听常度解说淄青节度使陆夏为其孙求娶扶翊公主之后，瞬间也明白过来其中要害。
“所以……皇孙也认错了吗？”
“是吗？”
常度故作不经意，把这一句塞在战场形势之中，突然发问。
与迎春对坐用膳，她脖颈的淤青，他无法忽略，况且这件事一直在他心上。
他纵马返回杨记胡饼店那一带，衡山王还有神童状元颜淏初早不见了影儿，听附近小老百姓唏嘘，倒是从西市方向过来的衡阳王少年得意唱了一出英雄救美。
这也是好极了。
想着再回去找迎春没名头，他便去知名的杨记胡饼店排队，前后不过一刻钟，迎春便出了事，还被章屈戌的闺女羞辱勾引纪暄杀人灭口……
这两个罪项别说迎春不会做，她想也不会想到。
退一步讲，就算是她有此心，他教过她几招袭敌要害的招式，皇孙纪暄患有心疾，身体经不起剧烈动作，一刻钟够她把事情做得干干净净。
迎春垂眸避开常度的询问，她脑子的反应只够她及时把正确答案吞进肚里，而无法用其他话来塞责。
只此一瞬，常度便了然于胸，甚至把迎春想过的前前后后的因果都想了个遍。
症结在纪弘，而非纪暄。
“没事儿了……迎娘做得够好了，起恶念的是他，先太子夫妇和睦，太子殿下既然救你，便不会怪你的……”
“若是太子殿下还在，他只会心疼没有保护好你。”
他们正说间，谷雨和白露的说笑声在院子里响起，原来谷雨从长阁殿取药回来了。
迎春转头看过去，原来纪绿沉贴身女官顾盼也过来了。
顾盼捧着朱漆托盘，盘上两只莹润如玉的白瓷大碗，谷雨拿着青瓷药盒，二人一前一后正走上台阶。
迎春忙起身相迎，顾盼是御前出来的，礼仪周全地低下身一福：“殿下命婢子过来瞧瞧。”
谷雨伺候着把两只碗分别摆上紫檀小束腰食案，倒是常度看着碗中的碧绿面条讶然。
“槐叶冷淘？”
在大衍，槐叶冷淘被列为天子款待群臣的消夏圣品，取鲜槐叶汁和面制成，工序未必繁琐，但因是天子赐宴中的菜品，用来待客便令人受宠若惊。
如今时节还算早，扶翊公主府这槐叶冷淘便端上案了。成贵妃入道多年，九公主的圣宠反而长盛不衰，也是朝野私下常作为谈资的传奇。
常度盯着浸在清冽汤汁里的宛若翡翠青白相间的面条与冰块，面上覆着薄如蝉翼的肉片，香气扑鼻。
顾盼见他入神，俯身解说：“我们殿下挑食，这一点是‘恶名传千里’……”
可不嘛，迎春抿紧唇。御史台弹劾奢侈，纪绿沉是排在为美容养颜“日进鲫鱼百余头”的永嘉长公主前头的。御史台那些言官偷换概念，挑食等于奢侈。
“今日厨娘摘了槐叶，府上向来都是按人头做膳食，本没有多余。”顾盼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常度，“恰巧常小将军来了，我们殿下便将自己的让了出来。”
“迎春心领了。”迎春轻轻一点头，纪绿沉这是在赔罪，不过倒也不必过分惶恐，纪绿沉从不以口腹之为念。
顾盼又指着肉片道：“厨娘换了口味，这是新法炒的猪肉臊子，用茱萸和胡椒等佐料腌制去了腥气。殿下说，二娘子知心，定会喜欢。”
这话更是别有深意。猪肉贱价，世家贵族向来不屑食用，只在平民阶层算常吃的肉食。常度在军中同下层军士同饮食，倒也不挑。
而纪绿沉特意点明……
常度看了迎春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对望——
纪绿沉在申明态度，无论纪暄还是章窈，她都会处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