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绣衣卫呢?”
“姜大人撤走了。”
王姨娘不欲多说,聚集了看披香阁热闹的下人训诫。
太子那是什么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偷摸光顾武将家的一个小院子,像话吗?
夏栀出自荣锦堂,过往听常老夫人讲古论今,政治觉悟有一星半点。而常频婆的圈子,虽然多的是小小年纪就幻想东宫绝世美姿颜的小娘子,但这不是好奇心发作近距离一睹芳容的时机。
常频婆拎得清。
“所有人——今日披香阁无事发生,胆敢犯了癔症张嘴胡吣,郡王府的家法……”王姨娘含威把下人一个个瞪过去,连路过的李姨娘养着解闷的猧儿犬也呵斥两句,她扫过昨日受了刑还热乎的常度,“九郎以身作则,是死是活大家心里明镜似的。”
迎春跟着一凛,肃然起敬。
几乎王姨娘带着其他人从披香阁前院离开,纪弘就从后院进来了,迎春甚至来不及把头发衣服整理整理。
纪弘作儒雅文士打扮,气质出众,英英玉立。一身寻常布衣,头发半披半束,湖水蓝发带飘垂,轻松随意。
“太……太子殿下……”
迎春直觉摒弃“二哥哥”的称谓,颠颠跟在纪弘后面,直到对方垂足坐在南窗下一张通体雕饰如意云纹的贵妃榻。
纪弘讶异地“唔”了一声,迎春慌张记起来,储君之尊,又有兄妹之分,要行礼的。
容貌固然已经露馅,但她却不知道小女孩子身形,小手放在腰侧像模像样低身,憨态可掬。
此情此景,足以娱亲。
“无妨,还是能叫一小会儿‘二哥哥’的……”纪弘笑起来春风和煦,瞳孔微闪恢复正常。
九妹眉心多了颗红艳艳的胭脂记。
细端详来,眼前女孩子蓬发映衬,肤色白得发光,眉眼开朗柔和,端稳大气。她垂着螓首,嘴角衔着一抹羞怯的笑。
“说好的,等你病好了,就还给你……”纪弘从袖袋抽出一把戒尺放在榻前小几,说这是陪伴九妹在净业寺“养病”第一天,小老虎发威,他从她手里夺下的。
纪弘仔细回忆昨日细节,恍惚胭脂记是有的,但为何没第一时间发现?他能确定及肯定,昨天之前九妹眉心没有痣。
这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娘子,却不怎么像惹得大家颇多微词的九公主。
当然,印象中那个九妹美丽的底子她有。
似是而非,是耶非耶?
“好。”迎春觑着小几,眼睫一抖,她没有原身记忆,对不上暗号。
“你的戒尺是随身带着,你说,戒尺防身之用,我就没有坚持收走。”纪弘眼含笑意,声温如玉陈述,“昨儿仓促,戒尺落在禅房。”
今日来绥西郡王府托孤,她金枝玉叶出身被他运作没了,出于愧疚心理,纪弘想给她留个念想。
哪知这就派上了用场。
是与不是,不重要。他尽己所能,事情办到这个程度,走向扑朔迷离,有憾无悔。
纪弘转过一念,还是演下去了。
“常三娘子将门虎女,委屈九儿了……”纪弘温柔轻叹,手指抚过迎春鬓边发丝,正了正发髻上的流苏,“以后要听常郡王教导。”
户籍文书连夜办好,该交代的,他都交代给了常无。
常无十八岁从军,和他舅舅同隶河西节度使王询麾下,他舅舅荐常无于阵前射杀乌斯悍将,一箭成名,常无自此受到提拔和栽培。得知绥西郡王府常九郎见义勇为,纪弘醍醐灌顶定计,舍下脸挟恩图报。
而常无自有盘算,一拍即合。
纪弘起身喊人:“思棋也来了,见过你,她也放心!”
他和九公主之间原无情分,保全是本分,来一遭也是本分。
但思棋不同。
“二……”迎春眼中酝酿着滚烫的情绪,在纪弘一片褐蓝色的衣襟将消失在游廊转角时喷薄而出。
宝玉要她杀太子,又说天道罚人,太子始终逃不过早逝的命运。
她想给他通风报信,却不知从何说起,该让他小心谁。
“殿下……殿下的九妹,已经没有了。”
纪弘驻足,飘洒的衣带一滞,在凌乱的栀子丛边蹲下身,把迎春往怀里略带了带,用只能她听见的嗓音关切道:“孤重当下,你的安危也很重要。”
第一句是不顾一切豁出去,到第二句,迎春宛然受到纪弘的鼓励,泪珠夺目而出,磕磕绊绊也说出了她的心里话:“我……小女,小女姓贾……”
“先妻映蓝,也姓贾。”纪弘语调轻柔,蕴含不易察觉的哀伤,“你……慢慢说,不必管那些谦敬称谓。”
“我说了,还能叫一小会儿‘二哥哥’。我不急着走,你慢慢讲,我仔细听。”
迎春的眼泪被纪弘擦掉了一行,又洇开。
这样的二哥哥太好了,她真的哭死。
“延光大长公主奸蛊案,是圣上忌惮殿下,章相逢迎,剪除亲近东宫的官员……”迎春红着脸纠结表达用字,过往十几年接受的教育和熏陶,女儿家要避讳提及男女关系。
但她昨晚冒险动用神力查阅卷宗,不能因小失大,但凡有用,就要告诉二哥哥。
纪弘脸色微微一变,不知联想到了什么,走到边上去倒是说了两句稀奇的话。
“孤的九妹,未必没有了,也许她只是忘了她是她自己。”
“若天命当真在女子,孤为什么不能相让呢?”
他的侧影孤零零,迎春被奔过来的思棋抄起抱在怀里。
“贾二娘子……”思棋含泪哽咽。
太子慈悲,仁至义尽。
太子因小主子容貌有变生疑,而她昨日在净业寺就怀疑过小主子一次了。
太子遣走姜齐离开后她靠近床榻,小主子没有抽出戒尺压着她打。
小主子气绝她曾确认,她奉贵妃之命陪九公主过最后一段日子。谷雨、白露两个小丫头赌咒发誓,她缺席的一刻钟房间没有异样。
她没有任何时候比在这件事上期望上天垂怜。
天子求长生,宫中来往的道士道姑不少。贵妃心诚,也许有用的吧。小主子大难不死,改了性子,相由心生,易容换貌说得过去。
她只需要说服她自己。
“主子日后,就是常家的远房表亲了……”
“昨儿圣上起驾去了上京西北方向麟趾县的仁寿宫避暑,太子殿下进宫求情和圣上错过了。”
“也得亏圣上去仁寿宫了,太子殿下才好操作主子的身世……”说到此处,思棋抬眼幽幽,“事以密成,也瞒着贵妃娘子!婢子没跟去麟趾县……说的是娘老子病了……”
瞒着成贵妃归瞒着,把姜齐及绣衣卫从绥西郡王府撤走,成贵妃功不可没。
决心同太和帝余生不相见的贵妃低头,绣衣卫摆开仪仗,姜齐领旨亲送成贵妃去仁寿宫陪王伴驾。
思棋絮絮叨叨,她本性急躁,因原主暴虐,被逼得精细不少。
纪弘走得并不远,迎春过问谷雨、白露、施采及其他东宫护卫的后来事,他都听到了。
“九妹不是妖孽祸害,和姜齐有旧怨的是孤,枉死的十几条人命,该孤来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