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国的官道旁种着成行的乌桕树,沈栖凰坐在骡车的车辕上,看秋阳将树叶染成丹红。
江遇之牵着缰绳走在前面,月白长衫的下摆扫过路边的野菊,发间束着的墨色发带被风吹得扬起,露出后颈一段干净的线条——这副清俊模样,让她想起在大梁时,宫人们私下称萧承锐为\"玉面修罗\",而江遇之却似青竹映雪,偏生又能在帘幕深处化作燎原的火。
\"前面就是镜湖镇了,\"江遇之回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缰绳上的铜扣,\"听说镇上的绣娘能在纱上绣出流水纹。\"
沈栖凰\"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田埂上。
一个农妇背着竹篓拾稻穗,身边跟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而田中央的男人正挥着镰刀,偶尔抬头吆喝两句,却从不会接过妇人口中咬着的草绳。
这场景与临江城的布庄老板娘如出一辙——女子赚的是绣活钱,男子赚的是力气钱,可灶台与襁褓,永远是女子的枷锁。
\"你说,\"她忽然开口,骡车碾过碎石发出吱呀声,\"若有女子既能赚大钱,又不婚不嫁,是不是就能挣脱这困局?\"
江遇之猛地回头,缰绳差点从手中滑落。
他看见沈栖凰望着天边的雁阵,眼神空蒙,暖玉镯在腕间轻轻晃动,像在丈量某种无形的距离。
\"自梳女......\"他想起城西那座立着贞节碑的行会,\"听说她们老了要去姑婆屋,病了也只能靠同行接济。\"
沈栖凰沉默了。她见过自梳女们盘起的发髻,见过她们账簿上工整的小楷,却也见过巷尾那个瞎了眼的老自梳女,坐在门槛上摸黑穿针,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而那些嫁了人的女掌柜,即便赚得比丈夫多,账本最终还是要交给男人收管,逢年过节的祭祖,主位上永远是丈夫的名字。
骡车驶入镜湖镇时,夕阳正将湖面染成金红。
江遇之去客栈订房,沈栖凰站在桥头,看卖菱角的老妇将担子放在石阶上,熟练地剥着菱壳,身边的小孙子却拽着她的衣角要糖吃。
老妇叹了口气,从围裙兜里摸出颗干瘪的红枣,自己则继续剥菱角——这双手,既剥得开坚硬的菱壳,也洗得净全家的衣裳,却永远挣不脱\"祖母\"的身份。
\"两间上房。\"江遇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栖凰回头,见他将碎银递给掌柜时,指节微微泛白。
自临江城那夜后,她又开始刻意保持距离,连同乘一辆骡车,也要隔着半条板凳。
客栈的雕花窗棂漏进月光,江遇之坐在外间的太师椅上,听着里间沈栖凰均匀的呼吸声。
他指尖捏着块未完工的木雕——是苍梧山的蘅草,本想刻好了送她,此刻却觉得这草木之微,配不上她眼中那些他看不懂的江山社稷。
这几日她总是望着远方出神,看自梳女时眼神锐利,看妇孺时又带着怜悯,唯独看向他时,目光像隔着一层薄纱,温柔是有的,却落不到实处。
就像此刻,他能听见她的呼吸,却摸不透她的心。
\"栖蘅......\"他终于忍不住,推开里间的门。
沈栖凰靠在床头看书,烛光映得她侧脸柔和,见他进来,只是抬了抬眼:\"还不睡?\"
江遇之走到床边,看着她腕间的暖玉镯,那道裂纹在光线下像极了他此刻的心。
\"你是不是......又在烦我了?\"他声音很低,带着自己都厌恶的卑微。
沈栖凰合上书,目光落在他紧抿的唇上。
这张嘴曾在水帘洞吻得她几乎窒息,此刻却因不安而微微颤抖。
她承认自己是颜控,这张脸足以让她在厌烦时多容忍几分,可那点容忍,正在他越来越明显的患得患失中消磨。
\"我只是在想事情。\"她淡淡道,指尖划过书页边缘。
\"想什么?\"江遇之追问,膝盖几乎要触到床沿,\"想大晟的女子,还是想......如何离开我?\"
这句话像针一样刺破了沈栖凰刻意维持的平静。
她抬眼看他,见他眼中布满血丝,往日清冷的气质荡然无存,只剩下被遗弃的惶惑。
\"江遇之,\"她叹了口气,\"你一定要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
\"我不明白!\"他猛地蹲下身,抓住她放在床沿的手,掌心的汗濡湿了她的衣袖,\"在苍梧山时你还......可现在你总是躲着我,连看我都像在看一个......\"
他说不下去,喉结剧烈滚动着,像一只受伤后蜷缩的幼兽,明明生着利爪,却只敢用柔软的腹部对着她。
沈栖凰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她看着他低垂的头颅,发间的墨带滑落,露出光洁的额头。
这个在天牢里挨过鞭刑都没皱过眉的男人,此刻却因她的疏离而卸下了所有铠甲。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他终于问出了口,声音破碎,\"是解闷的玩意儿,还是......复仇路上的棋子?\"
沈栖凰的心猛地一沉。她从未想过他会这么想,可细想之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又与棋子何异?
利用他的爱慕,索取他的守护,却吝于交付真心。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指尖轻轻抚过他手背上的薄茧,\"但我想问你,如果有一天,我不再需要你的爱慕,只需要你的守护,你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江遇之猛地抬头,眼中闪过痛楚与了然。
他看懂了她眼中的疏离,那是一种提前为告别做的铺垫。\"就像......\"他艰难地开口,\"就像当年对楚清欢那样?\"
沈栖凰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楚清欢是她用来试探萧承锐的棋子,被萧承锐赐死却被她用假死药救下,最终却成了风荷司的暗线。
这比喻残忍,却贴切。
江遇之松开她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月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两行清泪。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我就知道,水帘洞的日子是偷来的......\"
他想起在天牢里,她偷偷塞给他的荷瓣香囊;想起苍梧山的雨夜,她靠在他肩头打盹;想起临江城画舫上,她主动吻他时的温热。
这些记忆此刻都变成了针,扎得他心口生疼。
\"栖蘅,\"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却仍带着细微的颤抖,\"你知道吗?在天牢里,我以为自己会死,是想着你才撑下来的。
后来跟你出来,我以为......\"他顿住,苦笑一声,\"我以为自己至少不是棋子。\"
沈栖凰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里那点因厌烦而生的冷漠,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取代。
她想说\"你不是棋子\",却又说不出口。
\"不过没关系,\"江遇之擦了擦眼泪,重新站直身体,只是背脊不再像往日那样挺拔,像一株被暴雨压弯的竹,\"能陪你走这一程,已经是奢望了。\"
他看着她,眼神里有痛苦,有不舍,却唯独没有怨恨,\"以后......不管你要不要我的爱慕,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会在。\"
沈栖凰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柄折断的剑。
她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很自私。
利用着他的深情,又害怕被深情捆绑,一边享受着他的守护,一边为离开做着准备。
窗外的镜湖泛着冷光,倒映着天上的残月。
沈栖凰躺在床上,听着外间传来的压抑的抽气声,第一次对自己的\"清醒\"产生了怀疑。
或许在这世间,女子的困境之外,她自己的心,也早已困在了名为\"自私\"的牢笼里。
而江遇之,不过是这牢笼里,另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