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暗卫诫令
辰时的风荷苑,薄雾如轻绡,缭绕在荷塘残梗与雕梁画栋间。
沈栖凰倚在镂花窗前,目光穿透氤氲的水汽,落在廊下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上。
江遇之今日换了一身玄色劲装,愈发衬得他肩宽背直,沉默如渊。
他腰间的骨笛随着他平稳的呼吸微微晃动,在晨光熹微中流转着一层温润而冷硬的光泽——那是用龙渊剑的断刃熔铸而成,笛声曾是她逃离大梁那晚,撕破黑暗与绝望的唯一指引。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紫檀木窗棂,沈栖凰的心湖却似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苍梧山……那个地名像一道隐秘的伤口,甫一触碰便牵扯出灼热的痛楚与混乱的记忆。
她深吸一口带着水汽的微凉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推过一杯早已冷却的清茶,声音沉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却字字如钉:“苍梧山之事,到此为止,永不再提。”
茶盏在光洁的桌面滑过,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抬眼,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江遇之:“即日起,你调任大晟暗卫统领,全权负责京城与各要塞暗桩调防。”
话语顿了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未经我亲笔手谕,此生,不得踏入大梁疆土半步。”
“嗒。”江遇之的指节轻轻叩在骨笛上,发出一声清越短促的脆响,在这静谧的清晨格外刺耳。
那声音仿佛敲在他自己的心上。他抬眸,视线迎上沈栖凰,那双深邃的眼瞳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苍梧山温泉那夜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蒸腾的热气中,她因矿物毒而绯红滚烫的脸颊,迷离失焦却异常明亮的眼眸,还有她意识模糊时,死死拽住他衣袖的、那冰凉而颤抖的指尖……那触感仿佛还残留在布料上。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苦涩:“娘娘这般严令,是忌惮萧承锐的疯狂报复,还是……忧心陛下知晓后,会心存芥蒂?”
沈栖凰霍然起身,腕间的暖玉镯猛地撞在坚硬的桌沿,发出一声闷响,如同她此刻骤然收紧的心弦。
她直视着他,眼神坦荡却冰冷:“都有。”
那两个字掷地有声,带着上位者的决断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一字一句道:“江遇之,你只需牢牢记住一件事——活着,完好无损地活着,才是对我最大的助力。明白吗?”
二、行装心事
寝殿内光影流转,空气中弥漫着樟木与沉水香混合的气息。
青棠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沉重的鎏金匣子放入巨大的黄花梨木箱深处,那里面装着沈栖凰批注过的《女诫》和数卷她亲笔撰写的政论手稿。
妆台前,沈栖凰正端坐着。
沉重的十二龙九凤点翠嵌宝凤冠被宫人小心翼翼地戴在她如云的乌发上。
赤金与翠羽的华光流溢,衬得她容颜愈发雍容绝艳,却也带来一股不容忽视的、沉甸甸的压迫感,压得她纤细的脖颈微微发酸。
这沉甸甸的份量,瞬间将她拉回遥远的记忆——大梁皇后那顶同样繁复的凤冠。
冠冕上缀着的,本该是东海贡珠,却被萧承锐在她册封那日,一颗颗亲手替换成了她喜爱的粉晶……那时他眼底的偏执与炽热,曾让她误以为是深情。
一丝冰冷的嘲讽掠过沈栖凰的眼底,又被她迅速敛去。
她抬手,指尖拂过凤冠上冰冷的金丝翠羽。
“娘娘,”青棠捧过一件雪白的狐裘披风,轻声禀报,“陛下的玄甲铁骑已在宫门外整装待命,随时可护驾启程。”
她的目光扫过木箱深处那鎏金匣子,语气带着一丝犹豫,“只是这箱里的《女诫》批注……真要带去大梁么?恐……引人非议。”
沈栖凰的目光落在匣子上,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坚定。“带着。”
她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走过去,亲自打开匣子,指尖珍重地抚过书页上那力透纸背、朱砂淋漓的批注字迹。
“我就是要让大梁那些被礼教束缚、被《女诫》禁锢的女子们睁大眼睛看清楚,”
她唇角勾起一抹冷冽而傲然的弧度,“这天下,并非只有男人才可执笔定乾坤。女帝的朱笔,一样能改天换地,重定纲常!”
三、归人怔忡
未时的阳光慵懒地斜射入殿,将空气里的微尘都染成了金色。
殿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萧执圭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发间的玉簪歪斜,几缕碎发散落在额角,沾染着校场上的尘土,显然,他是得了消息便立刻策马狂奔而来。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殿内堆积如山的木箱、散落的包裹时,疾行的脚步像被无形的绳索骤然绊住,僵在了原地。
阳光勾勒出他挺拔却瞬间凝固的身影,那张俊朗的脸上写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愕与浓得化不开的失落。
“这么快……就要走?”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奔跑后的喘息。
一个箭步上前,他紧紧攥住了沈栖凰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那暖玉镯深深硌进她细嫩的肌肤,带来一阵清晰的疼痛。
沈栖凰没有挣脱,抬眸望进他泛红的眼眶。
那眼底翻涌的,是如同被遗弃幼兽般的惶然与不舍。
心尖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狠狠搔刮了一下,泛起绵密的酸楚与怜惜。
“阿圭……”一声叹息般的轻唤逸出唇瓣。她不再言语,只是反手用力,主动投入他坚实宽阔的怀抱。
脸颊埋进他带着寒气的肩甲,冰冷的铁片贴着她的肌肤,鼻尖却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尘土、汗水、冷铁,还有独属于他的、让她安心的味道。
双臂环住他精壮的腰身,她低喃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分离得太久太久了。久到每一次重逢,都像是一场偷来的梦。”
四、痴语灼心
怀中温软的身躯和那声饱含依恋的叹息,瞬间击溃了萧执圭所有的克制。
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纤细的骨骼揉碎,彻底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不分离。
“栖凰……”他滚烫的唇带着急切的渴望,印在她柔软的发顶,声音闷闷地传来,竟透出一种孩童索要糖果般的委屈与执拗,“弥补我……好不好?像之前在温泉宫那样,天天陪着我,眼里只有我……只有我们。”
这带着孩子气的痴缠话语,像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攥住了沈栖凰心脏最柔软的部分,让它猛地一缩,酸胀得几乎无法呼吸。
随即,一股隐秘的、带着掌控欲的得意感又悄然滋生,如藤蔓般缠绕上心尖。
这世间,还有谁能如他这般?
明知她心机深沉,野心勃勃,图谋的是那至高无上的帝位,却仍心甘情愿地将权柄奉上;
明知她擅长利用人心,编织情网,却仍飞蛾扑火般,甘愿做她手中最锋利也最驯服的剑。
这份毫无保留、近乎盲目的痴恋,是她最强大的武器,也是她内心深处最无法抗拒的诱惑。
心念一动,她仰起脸,望进他盛满渴求与不安的深邃眼眸,红唇轻启,吐露出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会在此刻说出的、最直白的渴望:“阿圭,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萧执圭耳畔。
他浑身剧震,捧住她脸颊的手都在微微发抖,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几乎要将她灼伤。
“再说一遍!”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急切而温柔地摩挲过她眼角那颗小小的、妩媚的泪痣,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栖凰,再说一遍给我听!”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沈栖凰不再犹豫,清晰地重复,眼神坦荡而炽热。
话音未落,萧执圭滚烫的唇已带着毁灭般的热度狠狠覆压下来,封缄了她所有的言语。
唇齿交缠,攻城略地,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即将分离的恐慌。
在激烈的吮吻间,沈栖凰的舌尖尝到了一丝微咸的铁锈味——那是他方才在校场练剑时,因心神不宁而自己咬破的唇角。
这血腥味混合着他炽热的气息,如同最浓烈的酒,让她迷醉。
她尝到了他深不见底、几乎要将她溺毙的爱意,也尝到了自己内心深处那勃勃野心的甜腥滋味。
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在唇齿间交织、碰撞,点燃了更深的火焰。
五、情与权衡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人都气息紊乱,萧执圭才艰难地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激烈情潮褪去后的歉意与一丝后怕。
“是我……太贪心了。”他低哑地开口,指腹怜惜地拂过她被吻得微肿的唇瓣,“明知你此去肩负重任,千头万绪……我却还像个孩子般痴缠。记得不要……不要和萧承锐有太多接触……”
“我懂。”沈栖凰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点在他的唇上,阻止了他未竟的话语。
她的指尖带着凉意,缓缓下移,若有似无地划过他上下滚动的、充满力量的喉结,动作带着一种亲昵的威胁。
她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冰冷,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刃:“同样的话,我也赠予你,萧执圭。”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带着金戈铁马般的铿锵决绝,“若让我知晓,你身边有了别的女人,无论缘由为何——”
她的目光扫过一旁熠熠生辉的凤冠,唇角勾起一抹冷艳到极致的笑,“我便亲手踏碎这顶凤冠,从此山高水远,碧落黄泉,永不相见!我说到做到。”
萧执圭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凛冽光芒,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无奈地低笑起来,那笑容里充满了纵容与宠溺。
他长臂一伸,再次将她紧紧按入自己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深深地汲取着她的气息。
“好狠的心……你明知道我只要你”他叹息般呢喃,胸腔的震动传递到她身上。
窗棂外,一丛丛白蘅草在微凉的秋风中轻轻摇曳,细长的叶片相互摩挲,发出沙沙的低语。
这景象,倏然将萧执圭带回遥远的东宫岁月。那时,她还是太子妃,常常蹲在廊下,专注地侍弄着药圃里的花花草草,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晕。
那时的她,眼眸清澈如山涧溪流,尚未被权谋的阴霾所浸染,只有对医术的专注和对生命的悲悯……
那样纯粹的光,如今回想起来,恍如隔世。
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夹杂着怀念、怅惘,以及对眼前这个已然蜕变、光芒万丈的女子的更深沉爱恋。
他低下头,温热的唇瓣珍重地印在她光洁的眉心,如同烙印下一个永恒的誓言。
“栖凰,”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藏于强大外表下的忐忑,“等你……等你真的登上那至高之位,成为万民仰望的女帝。到那时,你……会不会过河拆桥抛弃我?”
沈栖凰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眼,深深地望进他眼底那片如海般深邃、此刻却因不安而微微动荡的星芒。
那里面盛满了他的全部——赤诚、忠诚、依赖,还有一丝因爱而生出的卑微。
这份小心翼翼的问询,像一根最柔软的刺,精准地扎进了她心底最深处。
所有的权谋算计、宏图霸业,在这一刻仿佛都模糊了轮廓。
她忽然踮起脚尖,用尽全身力气,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这个吻不再激烈,却缠绵至极,带着抚慰,带着承诺,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示。
唇齿相依间,她再次清晰地尝到了他深沉如海、甘愿为她倾覆一切的爱意,也尝到了自己那颗勃勃野心在血脉中奔涌、最终与他这份深情缠绕共生、再也无法分割的甜腥滋味。
殿内烛火摇曳,将相拥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光洁的地面上,交织成一幅难分难解的画卷。
窗外,夜色正悄然弥漫,笼罩了寂静的宫苑。
湖心岛上,属于他们的短暂温存仍在延续,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暖光。
而在遥远的、视线无法企及的北方,那座象征着权力与禁锢的大梁皇宫深处,那盏为帝王“长生”而燃烧的炼丹炉火,依旧在幽暗的丹房里诡异地跳跃着,仿佛无声的召唤,等待着它的宿命之敌——那位注定要亲手将其熄灭的女帝,踏月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