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一涡深墨,千年老鼋玄圭浮出水面,昂首向天。浓云如墨汁翻滚,闪电如金蛇般在云层中乱窜,第一道天雷随时会劈落——这正是它苦修千载等待的飞升之劫。
玄圭心中无悲无喜,千年修炼,早已将它磨砺得心如古井。只待天雷淬炼,它便能脱胎换骨,跃出凡尘。正当它凝神屏息之时,岸边一声妇人凄厉的哭喊,竟硬生生撕开了它千年的心防:
“宝儿——我的宝儿啊!”
玄圭侧目望去,只见江畔一妇人披头散发,绝望地扑向汹涌江面。一个浪头打来,小小的宝儿如一片落叶般被卷入浑浊的漩涡,眨眼间只剩一缕乌发在浊浪间沉浮。玄圭心头一震:这妇人的哭声,竟与它那早已湮灭于岁月尘埃中、为护它而死于渔叉之下的母亲如此相似!
就在这心神微分的刹那,头顶轰然巨响!第一道天雷裂开苍穹,直劈而下!玄圭仓促抬爪相迎,那雷电劈开江面,巨浪竟如水晶山峦般凝固了一瞬。玄圭背甲剧震,一道深深裂痕赫然其上,溢出金雾般的灵气——天劫之下,心乱便是死门。
玄圭强忍剧痛,正欲凝神再战第二雷,岸边妇人那几乎泣血的哀鸣再次刺入耳膜。它目光扫过江中浮沉的小小身影,又抬头望向那正酝酿着灭顶之威的劫云,心头千年道心竟如冰面乍裂——这生死关头,它竟无法冷眼旁观那幼小生灵的凋零!
“罢了!这劫……不渡也罢!”
一声长叹,玄圭猛地潜入江中,巨爪劈开浊浪,稳稳托起那已然呛水昏迷的宝儿。就在它奋力将孩子推向岸边的瞬间,第二道天雷挟万钧之势,撕裂长空,狠狠砸在它毫无防备的背甲之上!“咔嚓”一声脆响,龟甲崩裂,金色血液如熔金般喷涌而出,染红了一大片江涛。玄圭眼前发黑,沉入江底,意识模糊前只瞥见妇人扑到岸边,紧紧抱住了宝儿。
它被冰冷的江水裹挟着,沉入黑暗深渊。玄圭万念俱灰,深知第三道天雷降临之时,便是它千年道行化为乌有、魂飞魄散之期。它闭目待死,心中却无半点悔意。
然而,预想中毁灭万物的第三道天雷并未降临。不知过了多久,玄圭在江底淤泥中悠悠醒转。它惊愕地发现,那第三道天雷悬于头顶空中,凝滞不动,竟化为一座巍峨璀璨的金色莲台!霞光瑞霭自莲台垂落,温柔地笼罩住它破碎的龟甲。龟甲上那狰狞的裂痕,竟在祥光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生长!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礴灵力,沛然莫御地涌入它四肢百骸,远超它千年苦修所得。
当玄圭再次浮出水面,周身祥光流转,俨然已脱胎换骨。它望向岸边,妇人抱着苏醒的宝儿,正向江心虔诚跪拜。玄圭心头澄明:那最后一道天雷所化的金莲,竟是天道对它舍身取义的无声嘉许!原来这飞升之劫,渡的不是雷霆,渡的恰是那颗尘封千载、终被凡情重新焐热的心。
十年光阴,如流水般悄然逝去。玄圭依旧隐于这大江,化身一个沉默的摆渡老叟,夜夜摇橹于月下烟波。这一夜,小船载着一位青衫磊落的年轻书生。船至江心,书生忽然对着老船工的背影深深一揖:“晚辈宝儿,拜谢仙鼋爷爷当年救命大恩!”他双手奉上一物,月光下莹然生辉——竟是当年玄圭被天雷劈裂、遗落在江滩上的那片龟甲!如今它已被时光盘磨得温润如玉,边缘处还奇迹般地生出了一圈翠生生的苔痕。
玄圭接过龟甲,指尖拂过那圈新绿,心中了然:这哪里是苔痕,分明是天道在它舍身之处悄然种下的生机烙印。它望向宝儿清澈的双眼,声音苍老而温和:“孩子,你错了。老朽当年渡的,哪里是天雷之劫?”它抬眼,目光仿佛穿透江上浓雾,望向浩渺星河,“那雷霆万钧,不过是天道设下的迷障。真正的劫数,在人心之内——破我千年冰封、逼我于生死关头抉择的,正是那一声母亲泣血的呼唤。”
玄圭将龟甲轻轻放回宝儿手中:“此物你留着。见它,便如见一念之慈,可破万千魔障。”言罢,小船已悄然靠岸。
宝儿登岸后,忍不住再回首望去。只见清冷月光下,一叶孤舟已缓缓荡回江心。船头那蓑衣斗笠的身影渐渐模糊,仿佛融入一片朦胧的水雾之中,唯有橹声欸乃,依旧清晰地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一声声,敲碎了如墨的夜色,也仿佛敲在宝儿和这静默天地的心上。
江流千古,月照万川。那小小的渡船,从此夜夜穿行于烟水苍茫之中,载着星辉,也载着一段关于“舍”与“得”的古老偈语,在岁月的长河里,摆渡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