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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崂山,端的是个神仙窟宅。云海翻腾处,奇峰插天,松涛阵阵,终年紫气缭绕,凡人到此,未近山门,先自矮了三分精神,膝盖骨就有些发软。可偏偏就有那么一位,姓王,名小七,家住胶州湾畔王家疃,平生最不耐烦的便是“规矩”二字,最大的本事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他爹娘望子成龙,棍棒底下也没打出个秀才来,倒是把他打得愈发油滑。这日见村头老槐树下说书先生唾沫横飞,讲那崂山仙人餐霞饮露、点石成金的本事,王小七躺在草垛上听得哈欠连天,末了却一拍大腿:“嘿!这活儿不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动动手指头就来钱!妙啊!”当下卷了两件半旧褂子,揣上家里仅剩的五个铜板并半块硬如铁石的隔夜炊饼,辞别哭天抢地的爹娘,踢踢踏踏奔崂山寻仙问道去了。

一路晓行夜宿,啃光了炊饼,花光了铜板,全凭一张甜得发腻的嘴和见风使舵的眼力见儿,混了不知多少碗稀粥、搭了多少回顺风驴车,终于灰头土脸蹭到了崂山脚下那赫赫有名的“白云观”前。只见观门高耸,古拙苍劲,“白云观”三个大字漆色斑驳,却隐隐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王小七深吸一口气,整了整那件唯一没打补丁的褂子,把乱草似的头发胡乱一捋,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虔诚,上前“咚咚咚”敲响了那沉重的兽头门环。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探出个梳着朝天揪的小道童,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绷着一张粉团似的脸,上下打量王小七:“无量天尊!施主何事叩门?”

王小七立马弓腰塌背,笑得见牙不见眼:“仙童在上!弟子王小七,胶州人士,自幼仰慕仙道,听闻贵观乃玄门正宗,特来拜师学艺,求个长生不老,也好……嘿嘿,光宗耀祖!” 他特意把那“光宗耀祖”四字咬得极重。

小道童板着脸:“拜师?可有荐书?束修几何?”

王小七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却更盛:“荐书?仙童说笑了!弟子一颗诚心,天地可鉴!至于束修嘛……”他左右看看,神秘兮兮地凑近门缝,压低声音,“弟子身无长物,唯有祖传的‘胶州大秧歌’绝技一套,若蒙收录,闲暇时给诸位仙长解解闷儿也是好的!” 说罢还扭了两下腰胯,做了个极其夸张的秧歌动作。

小道童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才艺”唬得一愣,嘴角抽搐了一下,强忍着没笑出声,丢下一句“等着!”便“砰”地关上了门。王小七也不恼,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掏出怀里最后半块碎成渣的炊饼屑,津津有味地舔着手指头。

约莫一炷香后,观门再次开启。这回出来的却是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须发皆白、面色红润如婴孩的老道长,手里还拿着把半秃的拂尘。这便是白云观掌教——清虚真人了。他身后跟着方才那小道童,正努力板着脸。

清虚真人目光如电,在王小七身上扫了一圈,仿佛能穿透他那点可怜兮兮的“虔诚”直抵五脏庙。王小七被看得头皮发麻,赶紧爬起来,纳头便拜:“弟子王小七,拜见仙师!”

“起来吧。”清虚真人声音不大,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汝言诚心向道?”

“千真万确!弟子一片赤诚,日月可表!”王小七指天发誓。

“哦?”清虚真人捻须微笑,“既如此,可知我道门清规?”

“知道知道!”王小七抢着回答,“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不沾荤腥,不贪钱财……”他背书似的念了一串,心里却嘀咕:不近女色倒罢了,不沾荤腥?这不要了亲命了?

“嗯。”清虚真人点点头,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既知规矩,便留下做个洒扫童子吧。束修免了,管你一日两顿清粥素斋。若真有向道之心,三年五载,或可传你些微末小术。”

王小七一听“管饭”,眼睛顿时亮了,哪管什么三年五载,忙不迭地磕头:“谢仙师!谢仙师收留!”

于是,王小七便在这白云观里安顿下来,领了把秃毛笤帚,每日里鸡未鸣就得起床,将那青石板铺就的偌大庭院,从观门扫到三清殿,从丹房扫到茅厕,扫得腰酸背痛腿抽筋。那素斋更是清汤寡水,几片菜叶在米汤里载沉载浮,吃得他两眼发绿,梦里都是油汪汪的大肘子。偶尔闻到山下飘来的炊饼肉香,馋得他对着墙根直啃青苔。

一日黄昏,王小七正有气无力地挥着笤帚对付丹房外的落叶,忽听丹房内传来清虚真人清朗的声音:“……聚气凝神,引星辉月魄,勾连地脉灵枢,符成,则灵光自生!疾!” 紧接着便是一阵低低的惊呼赞叹。

王小七心头一动,蹑手蹑脚凑到窗棂边,用口水洇湿窗纸,戳了个小洞往里偷瞄。只见丹房内,清虚真人端坐蒲团,指尖一点清光闪烁,凌空画出一道繁复玄奥的金色符箓!那符箓光华流转,竟自行悬浮于半空,引得室内灵气氤氲,清香扑鼻!旁边侍立的两名中年道士,看得如痴如醉,满脸崇拜。

“妙啊!”王小七看得心痒难耐,“这要是学会了,画张符就能招来烧鸡美酒,还用得着扫这劳什子地、喝这刷锅水?” 从此,他扫地便越发“用心”,专往有讲经、演法动静的地方凑,笤帚挥得震天响,耳朵却竖得比兔子还长,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吸进肚子里去。清虚真人讲《黄庭经》,他听得昏昏欲睡,口水直流;但一讲到如何掐诀念咒、搬运周天、画符招引天地灵气,他立刻精神百倍,眼珠子瞪得溜圆,私下里对着空气比比划划,嘴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给我变只烧鸡行不行?”

如此这般,偷师了大半年,王小七自觉“修为”大有长进,便有些按捺不住,想找机会显摆显摆。这日,轮到他和那开门的朝天揪小道童清风一同打扫藏经阁。阁内积灰甚厚,清风年纪小,个子矮,擦高处书架颇为吃力,搬了个矮凳垫脚,还是够不着顶上一层。

王小七见状,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咳嗽一声:“咳咳,清风师弟,看好了!今日师兄便让你开开眼,什么叫‘仙家搬运法’!”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学着清虚真人的模样,闭目凝神,双手笨拙地掐了个自创的“混元鸡爪诀”,口中念念有词:“天地无极,乾坤借法!那笤帚……疾!”

他手指猛地指向角落里一把秃毛笤帚,憋足了劲,脸涨得通红。清风瞪大眼睛,屏息以待。

一阵穿堂风吹过,卷起几缕灰尘,打了个旋儿,落回原地。笤帚纹丝不动。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王小七额头冒汗,强作镇定:“嗯……今日……今日地脉灵气略有阻滞,待我再试!” 他重新扎了个更夸张的马步,双手乱舞,口中咒语也变了调:“唵嘛呢叭咪吽!笤帚飞来!速速显灵!”

清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王小七恼羞成怒,正待再念,忽觉指尖一热,仿佛真有一股微弱的气流涌动!他心中一喜,忙集中意念:“来!给我飞起来!”

只见那笤帚……的柄,极其轻微地、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翘了翘,然后又“吧嗒”一声落回地面,扬起一小撮灰尘。

“……”王小七僵在原地。

清风笑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王……王师兄……你这搬运法……搬的是灰尘吧?哈哈哈……”

王小七老脸一红,讪讪地收起架势,没好气地嘟囔:“笑什么笑!神仙……神仙也有失手的时候嘛!这叫……这叫‘微操’!懂不懂?高深着呢!” 他一把抄起那把不争气的笤帚,气哼哼地亲自爬上矮凳去擦灰,心里却像有二十五只老鼠在挠——百爪挠心。偷学来的本事,终究是镜花水月,上不得台盘。

转眼又到深秋,观里一年一度的“秋收大典”兼“年终考核”到了。这考核非同小可,关乎弟子来年能否晋升,学习更高深的道法。往年不过考些经文背诵、打坐功夫。今年清虚真人却突发奇想,说要考校“术法运用”,题目便是:**限时一个时辰,运用所学搬运之法,为观内所有水缸注满山泉水,并清扫指定区域落叶,凡完成者,可入内门修习‘穿墙术’!**

消息一出,观众弟子哗然。寻常搬运术,移个小物件尚可,搬水?还得注满所有水缸?这简直是让刚学会爬的婴儿去跑马拉松!

王小七一听“穿墙术”三个字,耳朵“噌”地就竖起来了!穿墙啊!有了这本事,天下库房岂非任我遨游?珍馐美味、金银财宝……他仿佛看到了烧鸡在飞,美酒在招手,哈喇子差点流下来。可转念一想,就自己那半吊子的“微操”,搬个笤帚柄都费劲,搬水?怕不是要扳断老腰!

正抓耳挠腮间,瞥见几个平日还算熟络的师兄愁眉苦脸地聚在廊下商议。王小七眼珠骨碌碌一转,计上心头。他堆起满脸笑容凑过去:“诸位师兄,愁啥呢?不就是搬水扫地嘛!小弟倒有个‘省力’的法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师兄们狐疑地看着他:“王小七?你能有什么正经主意?”

“哎!此言差矣!”王小七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咱们单打独斗自然不成,但若……‘众筹’呢?”

“众筹?”众人不解。

“就是合伙!”王小七眉飞色舞,“小弟近日于‘御风符’一道略有所悟,可画符召来一阵大风!咱们几个合伙,一人负责画符招风,一人负责用‘凝水诀’聚拢山泉,其余人只需用‘御物术’稍稍引导那裹着水珠的大风,吹向水缸方向!至于落叶,风一来,不就卷走了?岂不比傻乎乎一桶桶去挑省力百倍?这叫……‘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 他把自己偷听来的几个名词胡乱拼凑,说得天花乱坠。

师兄们将信将疑,但想到那沉重的水桶和漫山遍野的落叶,再看看王小七“胸有成竹”的模样,便也死马当活马医,勉强答应合伙。

考核之日,偌大庭院划分成数块区域,几十口大小水缸排列其间,地上铺满厚厚一层金黄落叶。清虚真人端坐高台,手持拂尘,闭目养神,旁边香炉里插着一根手臂粗的计时香。

钟声一响,众弟子各显神通。有老实巴交去挑水的,扁担压得龇牙咧嘴;有对着水缸拼命掐诀念咒,憋得脸红脖子粗,缸底才湿了一小片;还有试图用拂尘扫落叶的,累得气喘吁吁。

王小七这边,合伙的五人迅速按计划“布阵”。一位精于符箓的师兄凝神静气,以朱砂黄纸画了道复杂的“巽风符”。王小七则站在下风口,装模作样地掐着诀,口中念念有词:“风伯助我!急急如律令!” 心里却只想着:快刮!快刮!

那师兄大喝一声:“符成!风起!” 猛地将符纸拍向空中!

“呼——!”

平地骤然刮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眼!落叶瞬间被卷上高空,打着旋儿朝指定区域外飞去!

“好!”王小七心中狂喜,立刻对另一位擅长凝水的师兄使眼色。那师兄连忙手掐指诀,指向远处山泉方向:“水来!”

狂风裹挟下,山泉方向果然飞来一片白茫茫的水雾!王小七和另外两人赶紧装模作样地“引导”,手舞足蹈,口中喊着:“水往缸里走!落叶归位!去!”

那裹着水珠和落叶的狂风,如同脱缰野马,在庭院里横冲直撞!只听“哐当!”“哗啦!”之声不绝于耳!

水雾倒是刮过来了,可根本不受控制!有的水缸被灌了个顶满溢出,水流了一地;有的水缸只淋了个外壁湿透,里面空空如也;更多的水直接泼在了旁边正努力挑水的师兄弟身上,浇成了落汤鸡!那些被卷起的落叶更是如同天女散花,不仅没落到指定地点,反而糊了高台上清虚真人一脸!连他面前那根计时香,都被狂风吹得火星乱溅,差点熄灭!

整个庭院一片狼藉!水漫金山,落叶乱舞,被浇透的弟子们呆若木鸡,脸上糊着树叶的清虚真人缓缓睁开了眼,脸色铁青。

“王——小——七!”一声蕴含着雷霆之怒的咆哮,如同九天惊雷在庭院上空炸响!

王小七吓得魂飞魄散,那点“御风”的架势瞬间垮掉,腿肚子转筋,差点跪倒在地。他偷眼看去,只见清虚真人须发皆张,原本红润的脸庞此刻黑如锅底,道袍上还沾着几片枯叶,那半秃的拂尘被他攥得咯吱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降魔杵砸将过来!

“仙……仙师息怒!弟子……弟子是在……是在演示‘风生水起’、‘落叶归根’的至高境界啊!”王小七舌头打结,硬着头皮胡诌。

“至高境界?”清虚真人怒极反笑,一步便跨下高台,缩地成寸般瞬间到了王小七面前,拂尘柄几乎戳到他鼻尖,“好一个‘风生水起’!水没进缸,倒把同门浇成了落汤鸡!好一个‘落叶归根’!叶没归位,倒给为师糊了一脸!王小七啊王小七,你这‘众筹’的法子,筹来的是一塌糊涂!”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几个合伙的倒霉蛋:“还有你们!平日功课不见长进,投机取巧倒学得快!统统给我去后山面壁思过!挑满一百缸水!扫净后山所有落叶!少一片叶子,多挑一缸水!”

那几个师兄哭丧着脸,如丧考妣,狠狠瞪了王小七一眼,灰溜溜地领罚去了。

庭院中只剩下瑟瑟发抖的王小七和怒气未消的清虚真人。

“至于你,”清虚真人盯着王小七,那眼神仿佛要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整日里偷奸耍滑,心术不正!道法玄微,岂是尔等取巧之物?今日若不给你个教训,他日必酿大祸!”话音未落,清虚真人手中拂尘无风自动,一道肉眼可见的淡金色气流瞬间缠绕其上!他手腕一抖,那拂尘竟似灵蛇般,“嗖”地一下,不轻不重地抽在王小七屁股上!

“哎哟!”王小七只觉得屁股上一股大力传来,火辣辣地疼,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扑,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门牙差点磕掉。

“这一下,打你投机取巧!”清虚真人声音冰冷。

王小七刚想爬起来,拂尘又至!啪!

“哎哟喂!”

“这一下,打你心浮气躁!”

啪!

“我的亲娘诶!”

“这一下,打你辱没道门!”

三拂尘下去,王小七只觉得屁股开了花,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鼻涕齐流,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再不敢有半分狡辩的心思。

清虚真人收了拂尘,看着地上装死的王小七,冷哼一声:“念你初犯,尚有几分歪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穿墙术?哼,休想!即刻收拾你的铺盖,滚下山去!我白云观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仙’!”

一听要被扫地出门,王小七慌了神。山下哪有观里管饭?他挣扎着爬起来,也顾不得屁股疼了,扑过去就想抱清虚真人的大腿:“仙师!师父!弟子知错了!弟子再也不敢了!求您再给次机会!弟子一定洗心革面,好好扫地,认真喝粥……不不,认真修道!”

清虚真人袍袖一拂,一股柔和的力道将他推开:“晚了!道心不纯,强留无益。去吧!” 语气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王小七见求饶无望,眼珠一转,想起自己偷学来的唯一“真本事”——那半吊子的穿墙术!虽然时灵时不灵,此刻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他猛地后退几步,对着观中最厚实的西墙,深吸一口气,摆出个极其滑稽的冲刺姿势,口中大喝:“天灵灵地灵灵!穿墙老祖快显灵!给我——穿!”

他闭着眼,心一横,铆足了劲朝那青砖厚墙撞去!心里祈祷着:祖宗保佑!可千万要灵啊!不然脑袋开花就在今日!

就在他即将撞上墙面的刹那,体内那股微弱得可怜的气流竟真的被他“憋”了出来!他只觉身体仿佛陷入了一团粘稠的、冰冷的果冻里,阻力巨大,但似乎……真的在往里“陷”?!

成功了?!王小七心中狂喜!可这喜悦只持续了不到半息!

“噗叽!”

一声闷响,如同湿泥巴糊上了墙。

预想中的穿透感并未出现,反而是一股巨大的、坚硬的、无可抗拒的反作用力狠狠怼了回来!王小七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仿佛迎面撞上了一头狂奔的野牛!整个人以比冲出去更快的速度倒飞回来,“咚”地一声巨响,四仰八叉地摔在庭院中央的青石板上!后脑勺结结实实磕了一下,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他躺在地上,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屁股上的伤、脑袋上的包一齐发作,疼得他“哎哟哎哟”直叫唤。勉强睁开眼,只见自己离那堵厚墙还有三尺远,墙面上干干净净,连个印子都没留下。方才那“陷”进去的感觉,不过是情急之下的幻觉罢了!

清虚真人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出闹剧,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旁边几个躲得远远的小道童早已笑得前仰后合,清风更是笑得直打嗝。

“穿墙?”清虚真人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俯视着地上哼哼唧唧的王小七,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王居士这‘穿墙术’,穿的是自己吧?老夫活了二百余岁,如此‘惊天动地’的穿墙法,倒也是头回得见。精彩,着实精彩!”

王小七羞愤欲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偏生浑身疼得动弹不得。

清虚真人摇摇头,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青玉瓶,丢在王小七身边:“此乃‘跌打化瘀膏’,外敷。抹上,滚吧!” 说罢,再不看地上那滩烂泥,拂袖转身,飘然入殿去了。只留下王小七在满院同门憋笑的目光中,哼哼唧唧地挣扎着去够那瓶药膏。

王小七是被两个憋笑憋得满脸通红的杂役道人“请”出白云观的。包袱皮里塞着那瓶珍贵的青玉膏药,屁股上敷了厚厚一层,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姿势怪异,活像只被烫了屁股的鸭子。他一步三回头,望着那云雾缭绕、渐渐远去的仙家宫阙,心里头百味杂陈。有屁股火辣辣的疼,有被当众出丑的羞臊,有被扫地出门的失落,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沉甸甸的、前所未有的清醒。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对着崂山方向拱了拱手,“仙师啊仙师,您这三拂尘,抽得可真够劲儿!弟子这榆木脑袋,算是被您抽开窍了那么一丝丝缝儿。” 他揉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屁股,“仙家饭不好混,仙家术更难学!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这穿墙的买卖,看来真不是咱这号人能干的!”

一路颠簸,靠着那瓶仙家膏药的神效(消肿止痛确实一流),王小七总算拖着“半残”之躯回到了胶州湾畔的老家王家疃。爹娘见他回来,先是惊愕,继而老泪纵横,抱着他左看右看,生怕儿子缺胳膊少腿。得知他只是“学业未成,自行下山”,虽有些失望,但见儿子全须全尾回来,也便放下心来。

王小七在家躺了足足半月,才把屁股上的青肿消下去。这半月里,他躺在炕上,望着茅草屋顶,把在崂山的点点滴滴翻来覆去地想。那挑水扫地的苦累,清汤寡水的素斋,偷学法术的狼狈,年终考核的惨败,还有清虚真人那恨铁不成钢的三拂尘……越想越觉得脸上发烧,心里头那点不切实际的“神仙梦”也彻底凉透了。

“罢了罢了,”他对着窗外的老榆树自言自语,“咱王小七就不是那块料!神仙当不成,饭总得吃。崂山学艺一场,总不能白挨那三下屁股吧?总得……总得捞回点本钱!”

他眼珠子又开始滴溜溜乱转。崂山虽没学到真本事,可那装模作样的架势、偷听来的几句玄乎咒语、还有那半吊子的“意念搬运法”(虽然只能让笤帚柄翘一翘),不都是现成的“噱头”吗?山下人谁见过真神仙?唬唬人总行吧?

养好伤后,王小七说干就干。他把家里临街的破柴房拾掇出来,挂了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书:“崂山秘传·七真人茶寮”。又不知从哪儿淘换来一身半旧的道袍(洗得发白,还打了俩补丁),往身上一套,头上胡乱挽个髻,插根筷子充作发簪,倒也有几分“落魄高人”的模样。

开张头一天,门可罗雀。王小七也不急,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口,对着街上过往行人,装模作样地掐着诀,口中念念有词:“天清清,地灵灵,七真人坐镇保太平!进店喝茶,祛病消灾,延年益寿喽!”

几个闲汉被他逗乐了,围过来看热闹。

“哟,这不是王家疃的王小七吗?咋穿上道袍了?真去崂山当了道士?”

“七真人?你这‘真人’是自封的吧?有啥本事啊?变个烧鸡出来瞧瞧?”

面对调侃,王小七面不改色,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下巴光溜溜),高深莫测地一笑:“无量天尊!烧鸡?小道岂是那等贪图口腹之欲的俗人?今日开张,便让诸位乡亲开开眼,见识见识贫道于崂山悟得的‘隔空取物’大法!”

他起身,走进店里,指着柜台上一个空茶碗,又指了指门外三丈外老槐树下的一块小石头,煞有介事地扎了个马步,闭目凝神,双手乱舞:“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石头飞来!疾!”

众人屏息凝神,瞪大眼睛。

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石头纹丝不动。

“……”场面一度十分安静。

王小七额头见汗,忙道:“嗯……今日地气不稳,稍待!” 他深吸一口气,憋足了劲,双手猛地向前一推,口中大喝:“给我——起!”

只见那石头……依旧纹丝不动。倒是有只路过的老母鸡,被他这突然一嗓子吓得“咯咯”直叫,扑棱着翅膀跑远了。

围观众人哄堂大笑。

“哈哈哈!七真人,您这法术是专吓老母鸡的吧?”

“隔空取物?我看是隔空搞笑!”

王小七脸上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正待再找补几句挽回颜面,忽觉指尖那股熟悉又微弱的热流再次涌动!他心念电转,目标瞬间从石头转移到那受惊乱窜的老母鸡身上,集中全部意念:“鸡毛!给我拔根毛下来!”

也许是求生欲激发了潜能,也许是那老母鸡跑动中恰好带起一阵风。只见那老母鸡尾巴上一根油光水亮的长羽毛,竟真的、极其轻微地向上翘了翘,然后……被它自己跑动带起的风给刮了下来,飘飘悠悠落在了地上。

“看!”王小七眼疾手快,指着那根鸡毛,跳着脚大喊,“贫道法力无边!隔空拔毛!诸位请看!此乃鸡尾最上乘之翎羽!货真价实!”

众人顺着他手指看去,果然见一根鸡毛孤零零躺在地上。再看他那副得意洋洋、仿佛真施了大法的样子,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

“哈哈哈!拔了根鸡毛!也算本事?”

“七真人,您这法术……高!实在是高!专治老母鸡不服!”

“笑死我了!来来来,就冲你这‘隔空拔毛’的绝活儿,今儿也得进去喝碗茶,看看你还能整出啥幺蛾子!”

虽然过程极其尴尬,效果也歪打正着,但这“隔空拔毛”的噱头,竟真为王小七招揽来了第一批好奇的茶客。他赶紧顺坡下驴,把人迎进他那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茶寮。

茶寮里只有几张破桌子、几条瘸腿板凳。茶叶是集市上最便宜的粗茶梗子,用大铁壶烧开了山泉水一冲,便算待客。王小七的主要营生,自然不是卖茶,而是“表演”。他把自己在崂山偷看来的、学了个皮毛的、甚至自己胡编乱造的东西,统统包装成“崂山秘术”。

他给客人倒茶时,手故意抖得像抽风,嘴里念念有词:“此乃崂山‘醍醐灌顶’手法!水线如丝,直入灵台!三碗下肚,包你神清气爽!” 结果水溅了客人一身。

他给客人续水,拎着个豁了口的破陶壶,离得老远就开始比划:“看好了!‘隔空续水’!滴水不漏!” 结果要么是水没续上,要么是“哗啦”一下倒多了,烫得客人直跳脚。

他还“传授”养生秘诀:“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睡前烫烫脚,胜过吃补药!” 这倒是大实话,可惜从他嘴里说出来,配上那挤眉弄眼的表情,总让人觉得是在忽悠。

最绝的是他的“招牌”——那半吊子的“意念搬运法”。每次表演,他都煞有介事,憋得脸红脖子粗,目标不是让茶杯盖轻轻挪动半分,就是让筷子在桌上“蹦跶”一下。十次里能成功个两三次,便算“法力高深”了。失败的时候更多,他便立刻打哈哈:“哎呀,今日星辰方位不对,法力略有波动!见笑见笑!” 或者指着门外:“看!有飞碟!” 趁人分神,偷偷用手拨拉一下目标物,然后一脸“你看我说灵吧”的表情。

日子久了,王小七这“七真人茶寮”竟在十里八乡闯出了名头。当然,不是什么仙家名头,而是“搞笑名头”。人们来喝茶,不为解渴,就为看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煞有介事地表演失败,然后大家伙儿一起乐呵乐呵。他那浮夸的演技、漏洞百出的“法术”、死鸭子嘴硬的狡辩,成了乡民们田间地头最好的谈资和笑料。

“听说了吗?东村老李头去七真人那儿喝茶,想让他用‘穿墙术’把掉墙缝里的铜板取出来,结果七真人对着墙鼓捣半天,把自己脑门撞了个大包!哈哈哈!”

“昨儿个我去,亲眼见他表演‘点石成金’,拿块鹅卵石念叨半天,最后从怀里掏出个铜板按石头上,非说是他变的!被张屠户当场拆穿,差点掀了桌子!”

“他那‘隔空取物’才叫绝!想拿柜台上的花生米,结果把隔壁桌王寡妇的簪子给‘取’歪了!差点挨揍!”

茶寮的生意竟出乎意料地红火起来。虽然赚的不多,但足够王小七糊口,偶尔还能切上半斤猪头肉,打二两劣酒,蹲在自家门槛上美滋滋地啃着,听着茶寮里传出的阵阵哄笑,心里头那份被崂山“退货”的郁结,倒也渐渐消散了。他咂摸着嘴里的肉味,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崂山轮廓,嘿嘿一笑:

“清虚老道啊老道,你那三拂尘抽得好!抽得妙!抽得我王小七呱呱叫!神仙咱当不成,当个逗人乐的‘七真人’,有肉吃,有酒喝,乡亲们见了咱都乐呵呵,不也挺好?这穿墙的本事嘛……” 他摸了摸屁股上早已消退、但记忆犹新的痛处,缩了缩脖子,“嘿嘿,还是留给那些不怕撞墙的愣头青去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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