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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雨,细密如针,悄无声息地织就了一张湿冷的网,将天地笼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泥泞的小径蜿蜒在江南水网深处,陈云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肩头那只褪了色的青布书箱愈发沉重,如同压着他落第的耻辱与无边的茫然。榜上无名,亲友的冷眼犹在耳畔,他索性避开了熟悉的归途,像只受伤的孤雁,一头扎进这烟水迷蒙的陌生之地,只想寻个无人识得的角落,将这份难堪与失落,连同湿透的棉袍一起,在寂静中慢慢晾干。

暮色四合,四野荒寂,唯有雨打残荷的单调声响。远远地,一座宅院的轮廓在迷蒙雨雾中显现。墙垣倾颓,大半隐没在疯长的荒草与虬结的古树之后,黑黢黢的,像一头蛰伏在暗影里的疲惫巨兽。走近些,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早已斑驳不堪,铜兽门环锈迹斑斑,一直孤零零地悬着。门楣上悬着的匾额斜斜挂着,风雨侵蚀下,“憩云山庄”四个描金大字只剩模糊的骨架。

这便是父亲生前偶然提起的、陈家远房一支败落后遗下的荒园了。陈云栖深吸了一口潮湿微凉的空气,混杂着草木腐烂与泥土腥气的味道直冲肺腑。他放下书箱,用力推开那扇沉重沉沉的木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的雨夜中格外瘆人。

门内景象更是破败得令人心惊。偌大的庭院,荒草长得齐腰深,在雨中湿漉漉地倒伏着。假山石倾颓,池沼早已干涸,露出龟裂的乌黑淤泥。抄手游廊的廊柱油漆剥落,几处顶棚塌陷。唯有园子深处,影影绰绰地矗立着一座两层的小楼,黑黢黢的,像沉默的墓碑。

陈云栖踩着湿滑的青苔和乱石,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荒芜的前院,寻到小楼底层一间窗棂尚算完整的厢房。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尘埃气息扑面而来。屋内空空荡荡,只余几张缺腿断脚的桌椅歪斜地堆在角落,墙角挂满了蛛网。他放下书箱,摸索着寻了些廊下尚未湿透的枯枝败叶,又从行囊中找出火石火镰,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在屋子中央点燃了一小堆微弱的篝火。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也映亮了他苍白而疲惫的脸。

火堆噼啪作响,窗外雨声淅沥。腹中空空,白日里强撑的镇定与体面,此刻被这无边的荒寂与失落彻底瓦解。他闭上眼,酸楚与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心堤。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一阵极其细微、如同玉珠滚落冰盘的清脆声响,轻轻拂过耳际。不是雨声,更非风声。

“嗒…嗒…嗒…”

声音空灵,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像是某种器物被精心敲击。陈云栖猛地睁开眼,篝火的光芒已微弱下去,屋内光线昏暗。

声音来自窗外,很近。

他悄悄起身,蹑足走到那扇糊着破旧高丽纸的纸摘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向外望去。

外面雨丝依旧细密,庭院浸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然而,就在小楼西侧不远处,那片荒草稍显稀疏、几株巨大古树盘踞的角落,竟有微光浮动!

那光极其柔和,并非烛火,倒像是无数细小的萤火虫聚拢在一起,散发出朦胧的、近乎月华般的清辉。光晕的中心,隐约可见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

是个少女。

她穿着一身素白得近乎透明的纱裙,裙裾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飘拂。乌黑如瀑的长发松松挽起,只斜斜簪着一朵小小的、粉白色的花儿,形似初绽的杏蕾,在微光中散发着莹润的光泽。她背对着小楼,微微弯着腰,似乎在专注地侍弄着什么。一只白玉般莹润的手,正执着一个小小的、同样散发着温润白光的玉瓶,姿态优雅地将瓶中之物,一滴,一滴,极其小心地点在身前的地上。

“嗒…嗒…嗒…”

那空灵悦耳的声响,正是水滴落下的声音。

陈云栖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深更半夜,荒园废宅,怎会有如此装束、如此行事的少女?他下意识地握紧了窗棂,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那少女似乎察觉到了窥视的目光,动作微微一顿,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篝火的微光透过窗隙,恰好勾勒出她转过来的侧影。

陈云栖只觉得呼吸一窒。

那是一张难以用笔墨形容的容颜。肌肤胜雪,莹润得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月华。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清澈得能倒映出人心底最深的角落。最令人心神摇曳的,是她唇边噙着的那一抹笑意。

那笑容并非刻意,仿佛是天生就镌刻在唇角的弧度,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净与烂漫,如同初春第一缕穿透寒冰的阳光,瞬间照亮了这荒园死寂的雨夜。她的目光穿过雨幕,似乎落在了陈云栖藏身的窗棂上,眼波流转,没有丝毫惊惧,反而带着一丝好奇,一丝探寻,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善意。

四目相对的刹那,陈云栖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清泉流过干涸的心田,白日里的沉重与苦涩竟奇异地被冲淡了几分。他怔怔地看着那双含笑的眸子,一时竟忘了言语,忘了动作,也忘了恐惧。

少女见他呆立不动,唇角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如同涟漪般漾开。她并未说话,只是抬起那只执着玉瓶的纤手,朝着陈云栖的方向,极其自然地、轻轻招了招。动作轻盈灵动,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

然后,她不再停留,如同完成了一件寻常小事,转过身,素白的裙裾在荒草间轻轻拂过,无声无息地朝着园子更深处那片被巨大古树笼罩的黑暗走去。那团朦胧的微光随着她的身影移动,渐渐隐没在浓密的树影与如织的雨幕之中,只留下若有若无的、清雅如杏蕊初绽般的幽香,在潮湿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地萦绕,还有那“嗒…嗒…”的滴水余音,仿佛还敲在陈云栖的心弦上。

他久久地站在窗边,直到那微光与幽香彻底消散在雨夜深处,才缓缓回过神来。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窗棂,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真实感才重新涌上心头。不是梦。那清辉,那素衣,那笑靥…都是真的。

荒园深处,竟藏着这样一个谜一样的少女。她是谁?从何而来?那玉瓶中滴落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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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破败窗棂上残存的旧纸。陈云栖被一阵压抑而痛苦的呻吟声惊醒。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极力忍耐的虚弱,从隔壁传来。

他披衣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雨已停歇,庭院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循着呻吟声,他走到相邻的一间厢房外。门板歪斜地虚掩着。

陈云栖犹豫了一下,轻轻叩门:“请问…有人在吗?”

呻吟声停了片刻。一个极其嘶哑、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艰难地响起:“谁…谁啊?”

“在下陈云栖,新搬来隔壁的书生。听到声响,特来问问,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里面沉默片刻,门板被一只枯瘦颤抖的手拉开一道缝隙。一张布满皱纹、苍白憔悴的老妇人的脸露了出来,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戒备。她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身形佝偻,扶着门框的手青筋毕露,显然虚弱至极。

“书…书生?”老妇人喘息着,警惕地打量陈云栖,“这荒园…哪来的书生?莫不是…贼?”

陈云栖连忙躬身施礼:“老人家误会了。在下是金陵陈氏子弟,家父陈远山,祖上曾与这憩云山庄主人有旧。此番落第…无颜归家,暂借此荒园栖身。绝无歹意。”

听到“陈远山”三字,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戒备稍减,但痛苦之色更浓。她一手死死按着腹部,额上渗出豆大的冷汗,身体因剧痛而微微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老人家,您…您这是怎么了?”陈云栖见她痛苦难当,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欲扶。

“老…老毛病了…”老妇人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心口…绞着疼…几十年了…咳咳…昨夜雨寒…怕是…又犯了…”她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身子摇晃欲倒。

陈云栖眼疾手快,连忙扶住她枯瘦的手臂:“您快坐下!这病可耽搁不得!我去镇上请大夫!”

“不…不必…”老妇人虚弱地摆摆手,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没用的…镇上的大夫…瞧了多少回了…只能…只能熬着…”她似乎耗尽了力气,倚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痛苦地蜷缩起来,呻吟声压抑而绝望。

陈云栖看着她蜡黄痛苦的脸,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这荒僻之地,距镇上甚远,且自己囊中羞涩,如何请得起名医?就在这时,昨夜那若有若无的、清雅如杏蕊初绽的幽香,竟又丝丝缕缕地飘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回头,只见荒园深处,那片被巨大古树遮蔽的角落方向,昨夜少女消失的地方,一个素白的身影正轻盈地穿过湿漉漉的荒草,朝着这边走来。

正是那白衣少女!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得不染尘埃的纱衣,乌发松松挽着,簪着那朵奇特的粉白色小花,唇边噙着那抹天然纯净的笑意。晨曦柔和的光线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她步履轻快,转眼便到近前。目光先是落在陈云栖身上,那清澈的眸子里笑意盈盈,微微颔首。随即,她的视线落在蜷缩在地、痛苦呻吟的老妇人身上。

看到老妇人脸上的痛苦,少女唇边的笑意淡了些,秀气的眉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流露出一丝温柔的怜惜。

她并未言语,只是径直走到老妇人面前,蹲下身。她伸出纤白如玉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搭在老妇人枯瘦的手腕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片易碎的琉璃。

老妇人似乎被少女身上那股宁静祥和的气息所触动,呻吟声稍稍平缓,茫然地睁开浑浊的眼睛看着她。

少女凝神片刻,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她微微一笑,变戏法似的从她那宽大的素白衣袖中,取出了昨夜那只小巧玲珑的玉瓶。玉瓶温润,在晨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她又拿出一只同样莹润的白玉小杯。

陈云栖屏息凝神地看着。只见少女执着玉瓶,微微倾斜,一滴清澈透明、如同最纯净晨露般的液体,从瓶嘴缓缓滴落,坠入白玉杯中。

“嗒。”

那熟悉的、空灵悦耳的滴水声再次响起。

少女端起玉杯,递到老妇人唇边。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带着一种无声的抚慰和力量。

老妇人看着那杯中的一滴晶莹,又看看少女清澈如水的眼眸,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顺从地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那小小一滴液体入口,老妇人紧锁的眉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舒展!她蜡黄的脸上痛苦之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舒缓!急促的喘息渐渐变得平稳悠长,按着心口的手也松开了力道。她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竟倚着门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脸上带着久违的安宁。

陈云栖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滴!仅仅一滴!竟有如此神效?!

少女看着老妇人安稳的睡颜,唇角的笑意重新漾开,如同春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她站起身,目光转向陈云栖,眼神清澈坦荡,没有丝毫的忸怩或疏离。

“老人家宿疾缠身,心脉受损,郁气凝结。此露乃取朝花之精粹,可暂缓其痛,疏其郁结,然非治本之策。”她的声音清泠悦耳,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韵律,清晰地传入陈云栖耳中。

“姑娘…”陈云栖回过神来,连忙深深一揖,“在下陈云栖,多谢姑娘援手之恩!敢问姑娘芳名?这…这玉露…”

少女唇角的笑意加深,如同花蕾绽放:“我叫娇娜。”她指了指园子深处那片古树浓荫的方向,“居于园中。此露唤作‘朝华’,采撷不易,聊作缓急之用罢了。”

娇娜…朝华…陈云栖默默记下这名字。他看着少女纯净无邪的笑容,心中那份关于她来历的疑云,更加浓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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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在憩云山庄中静静流淌,仿佛被那园子深处某种静谧的力量所抚平。陈云栖每日读书、习字,在荒草丛中艰难地开垦出一小片菜畦。隔壁的吴婆婆(老妇人姓吴)身体虽未痊愈,但在娇娜那神奇“朝华”露的帮助下,心绞痛的发作明显减少,人也精神了许多,偶尔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而娇娜,也如同融入了这片荒园,成了其中一道灵动的风景。陈云栖发现,她似乎只在晨昏之际,或者月色清朗的夜晚出现。她的身影总是出现在园子最深处,那片被数株巨大古树盘踞、藤蔓缠绕的幽谧之地。那里,虬结的枝干和浓密的叶片遮蔽了天光,即使在正午也显得光线昏暗。而就在那片浓荫之下,依着一堵爬满苔藓的残垣断壁,竟生长着一株极其古老而奇特的杏树!

那杏树的主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深褐色的树皮皲裂如同龙鳞,盘旋着向上,枝干虬劲有力,形态古拙苍劲。最奇特的是,此时并非杏花开放的季节(暮春初夏),但这株古杏的枝头,竟零星地点缀着几簇粉白色的花朵!花朵小巧玲珑,形似少女发簪上的杏蕾,散发着清雅淡远的幽香,正是娇娜身上那股气息的源头。

陈云栖常常在读书间隙,悄然走到那片古杏树下。他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望着。总能看见那素白的身影,如同花间的精灵,轻盈地忙碌着。

她有时执着那莹润的玉瓶,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杏花花瓣上滚动的晨露。晨曦透过叶隙,在她专注的侧脸和素白的纱衣上跳跃,露珠在她指尖折射出七彩的光芒。陈云栖注意到,她收集露水时,神情格外专注,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每一次滴落都伴随着那空灵的“嗒”声。

有时,她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古杏树下,仰头望着那些不合时宜盛放的花朵,唇边噙着那抹永不凋零的笑意,眼神清澈而悠远,仿佛在与这株古老的树木进行着无声的交流。微风拂过,几片细小的花瓣飘落在她乌黑的发间、素白的肩头,她也恍若未觉。

陈云栖也尝试着在适当的时机走近。当他靠近时,娇娜会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含笑望着他,眼神清澈坦荡。陈云栖便与她攀谈,话题从园中的草木,渐渐引向更深的疑惑。

“娇娜姑娘,”一次,陈云栖望着古杏枝头那几簇不合时宜的粉白花朵,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杏树…为何此时开花?还有那‘朝华’露…似乎并非凡品?”

娇娜唇边的笑意依旧纯净,眼波却微微流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邃。她并未直接回答,只是伸出纤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古杏那粗糙如龙鳞的树干,声音清泠:“万物有灵,生灭有时,亦有其道。朝华承天地清气,聚草木精粹,故有微末之效。至于这花开…”她微微一顿,目光投向古杏虬劲的枝干,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或许是它心中,尚有不甘沉寂的执念吧。”

她的回答似答非答,如同隔着一层薄纱,更添神秘。陈云栖心中疑窦丛生,却也不好再追问。

相处日久,陈云栖发现娇娜不仅通晓草木药性,更有一手精湛绝伦的医术。一次,吴婆婆的老毛病又有些反复,陈云栖正愁眉不展,娇娜翩然而至。她并未立刻使用“朝华”露,而是仔细为吴婆婆诊了脉,又询问了日常饮食起居。随后,她让陈云栖去园中采来几味看似寻常的草药:开着细小黄花的蒲公英(她称之为婆婆丁),叶片带刺的荨麻嫩芽,还有几颗青涩的山茱萸果实。

娇娜就在院中的石臼里,亲自将草药捣碎,滤出青碧的汁液,又调和了少许蜂蜜,让吴婆婆服下。不过半日,吴婆婆便觉心口舒畅许多,气色也好了不少。

“婆婆之疾,乃心气久郁,脉络不畅,如河道淤塞。猛药如洪,或可冲开一时,却易伤堤岸。此等寻常草木,取其疏通缓泻、调和气血之性,如涓涓细流,润物无声,虽慢却稳,方是长久之计。”娇娜一边清洗着石臼,一边对陈云栖娓娓道来,声音清泠,字字珠玑。

陈云栖听得入神,心中钦佩不已。他看着娇娜低眉垂首、认真清洗的侧影,素白的衣袖挽起一小截,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皓腕,那专注的神情比枝头的杏花更显清雅。一缕乌黑的发丝垂落颊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陈云栖的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静水,悄然漾开了一圈涟漪,一丝异样的情愫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滋生。

他连忙垂下眼睑,掩饰住心头的悸动,口中应道:“姑娘妙手仁心,医术通玄,云栖受教了。”

娇娜抬起头,唇边笑意盈盈,清澈的眼眸如同浸在清泉中的黑曜石,映着陈云栖略显局促的身影:“公子过誉了。草木有灵,顺其性而用之,便是医道。娇娜不过是略知皮毛。”

她的话虽谦逊,但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自信与从容,却让陈云栖心折。他愈发觉得,眼前这谜一样的少女,如同这株不合时宜绽放的古杏,美丽、神秘,又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他心中的敬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日渐加深的亲近与…难以言喻的倾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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憩云山庄的日子如同山涧清溪,在娇娜纯净的笑容和草木幽香中静静流淌。陈云栖心中的失落渐渐被这荒园中的宁静与温暖所抚平。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一封来自金陵的家书打破。

信是陈云栖的幼妹陈云萝托人辗转送来的。信笺上字迹娟秀却透着焦急与恐惧,墨迹甚至有些晕开,显然写信时心绪极乱。

“兄长亲启:

见字如面。金陵疫气横行,日甚一日。官衙封堵街巷,药石奇缺,病殍枕藉于道,哭声日夜不绝。父亲忧心如焚,奔走求药,三日前…竟亦染疾!高热不退,咳喘带血,昏沉呓语,危在旦夕!家中仆役皆散,唯余小妹与病榻老父,惶惶如惊弓之鸟。城中名医束手,汤药难进…妹心如油煎,泣血书此。万望兄长速归!迟恐…迟恐不及相见!妹云萝顿首泣告。”

寥寥数语,字字如刀,狠狠扎进陈云栖的心窝!他握着信笺的手剧烈颤抖,眼前阵阵发黑。父亲!那个在他落第时虽失望却未曾苛责、只叮嘱他“保重身体,来日方长”的严父!竟染上了那可怕的瘟疫!还有年幼无助的妹妹…

巨大的恐慌和焦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金陵!瘟疫!父亲病危!他必须立刻回去!可是…此地距金陵数百里,山高水长,疫区封锁,他身无长物,如何能及时赶到?即便赶到,那连名医都束手无策的恶疫,他又能如何?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他颓然跌坐在冰冷的石凳上,信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飘在沾满泥土的地上。

“陈公子?”

一个清冷悦耳的声音带着关切响起。

陈云栖猛地抬头,只见娇娜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正担忧地望着他。她显然察觉到了他巨大的情绪波动,唇边那永恒的笑意淡去,清澈的眼眸中盛满了询问。

“娇娜姑娘…”陈云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踉跄着起身,捡起地上的信笺,急切地递向娇娜,语无伦次地将家中噩耗和盘托出。

娇娜接过信笺,目光飞快地扫过,秀气的眉尖紧紧蹙起。当她看到“高热不退,咳喘带血”等字眼时,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凝重、甚至可以说是惊悸的光芒!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陈云栖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条和微微发白的脸色。

“此疫…非同小可。”娇娜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陈云栖,“公子打算如何?”

“我…我必须立刻回去!”陈云栖眼中布满血丝,急切道,“可路途遥远,疫区封锁…父亲他…他等不起啊!”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击垮。

娇娜沉默了片刻。她低头看着手中的信笺,又抬头望向园子深处那株虬劲的古杏树,眼神复杂难辨,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又像是在进行着激烈的内心挣扎。那抹永恒的笑意彻底从她唇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肃穆与决绝。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再次看向陈云栖,清澈的眼眸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

“公子莫慌。娇娜…或许有法可试。”她的声音恢复了清泠,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姑娘?!”陈云栖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娇娜不再多言。她转身快步走向那株古杏树。在陈云栖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她伸出纤白如玉的手,轻轻按在了古杏那粗糙如龙鳞的树干上。

刹那间,异象陡生!

古杏虬劲的枝干上,那些零星点缀的粉白杏花,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召唤,骤然间光华大放!柔和而纯净的粉白光晕从每一片花瓣上流转开来,将整个幽暗的角落映照得一片朦胧圣洁!浓郁的杏花香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沁人心脾,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蓬勃的生命气息!

娇娜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微而玄奥,如同古老的祷言。她按在树干上的手掌,莹白的光芒越来越盛,与古杏枝头的花光交相辉映!那光芒仿佛有生命般,顺着她的手臂向上蔓延,渐渐笼罩了她的全身!

陈云栖看得目瞪口呆,心中震撼无以复加!他这才真切地意识到,娇娜绝非寻常少女!这奇异的景象,分明是玄妙莫测的术法!

片刻之后,娇娜周身的光芒渐渐收敛。她缓缓睁开眼,脸色却比之前苍白了几分,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摊开手掌,只见掌心之中,静静地躺着三枚龙眼大小、通体浑圆、散发着温润柔和粉白光晕的果子!那果子晶莹剔透,内里仿佛有氤氲的雾气流转,散发着比“朝华”露浓郁百倍、纯净百倍的草木清香!

“此乃‘玉髓杏’,”娇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凝聚古杏本源精华与朝华月魄而生,可辟秽解毒,滋养心脉,或可一试。公子速将此物带回,一枚捣碎以无根水化开,撬开令尊齿关徐徐灌服。一枚悬于病者床头。最后一枚…公子自己贴身佩戴,可暂避疫气。”她将三枚温润如玉的果子郑重地放入陈云栖手中。

果子入手温润,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瞬间驱散了陈云栖心中的几分寒意和恐惧。

“娇娜姑娘…大恩大德,陈云栖没齿难忘!”陈云栖捧着这救命的仙果,激动得热泪盈眶,对着娇娜深深一揖到底。

“公子速去!”娇娜催促道,唇边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令尊病势凶险,耽搁不得。此去金陵,务必小心。”

陈云栖重重地点头,不再犹豫,将三枚“玉髓杏”仔细贴身藏好,转身就要冲回厢房收拾行囊。

“等等!”娇娜忽然又叫住了他。

陈云栖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

只见娇娜快步走到那株光华渐敛的古杏树下,抬手从自己乌黑的发髻上,轻轻取下了那支她一直簪着的、形似粉白杏蕾的玉簪。那玉簪在古杏光华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她走到陈云栖面前,将玉簪轻轻放入他手中,眼神清澈而温柔:“公子此行,凶险难料。此簪随我多年,或可…护你一二。若…若事有不谐,或遇危难…”她微微一顿,声音轻了些,“可执此簪于月下,默念我名…或能…有所感应。”

玉簪入手微凉,带着娇娜发间的幽香和她指尖的温度。陈云栖只觉得一股暖流从掌心直涌上心头,混杂着感激、悸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他将玉簪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握住一份沉甸甸的承诺与牵挂。

“娇娜…”他看着少女苍白却依旧带着纯净笑意的脸庞,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等我回来!”

娇娜含笑点头,目送着他疾步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荒草丛中。直到他的身影完全看不见,她脸上那强撑的笑意才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她踉跄一步,扶住身旁的古杏树干,脸色苍白如纸,额角的汗珠滚滚而下。她微微喘息着,抬头望向古杏枝头,只见那几簇刚才还光华璀璨的杏花,此刻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凋萎、黯淡下去,转眼间便失去了所有光泽,如同蒙尘的玉片,摇摇欲坠。

她倚靠着树干,缓缓滑坐在地,素白的纱衣沾上了泥土也浑然不觉。她看着那些失去生机的残花,唇边泛起一丝苦涩而无奈的弧度,低低地、仿佛自语般呢喃:“本源之精…但愿…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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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昔日的六朝金粉地,如今已化作人间炼狱。

高大的城门紧闭,城楼上守卫森严,刀枪在惨淡的日头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护城河外,临时搭建的窝棚连绵不绝,呻吟声、哭嚎声、士兵粗暴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药味、秽物和死亡的气息。

陈云栖风尘仆仆赶到,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他拿出秀才的功名文书,又塞给守门小校仅剩的几枚碎银,才得以在士兵嫌恶的目光和呵斥声中,如同钻狗洞般从城门旁一道仅供单人通过的狭窄缝隙挤进了城内。

城内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昔日繁华的街巷死寂一片,商铺紧闭,门板上贴着官府的封条。青石板路污秽不堪,随处可见呕吐物和焚烧秽物的灰堆。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也是面黄肌瘦,神情麻木惊恐,用布巾紧紧捂着口鼻。空气中那股混合着药气、秽物和尸臭的怪味令人窒息。远处,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和士兵拖拽尸体的沉重摩擦声。

陈云栖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按照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死寂的街巷中穿行,躲避着偶尔出现的巡逻兵丁。越靠近家宅所在的城南旧巷,那股不祥的死亡气息就越发浓重。

终于,熟悉的黑漆大门映入眼帘。门楣上悬挂的“陈府”匾额歪斜着,蒙着厚厚的灰尘。门环上竟挂着一道刺目的、官府封疫的黄色符纸!

陈云栖如遭雷击!他疯了一般冲上前,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嘶声呼喊:“爹!云萝!开门!是我!云栖回来了!”

门内一片死寂。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难道…难道来迟了?!

“哥…是哥吗?”一个极其微弱、带着颤抖和难以置信的哭音,如同游丝般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是云萝!

陈云栖狂喜,又心如刀绞:“云萝!是我!开门!快开门!”

门内传来一阵急促却虚弱的脚步声和门闩拉动的声音。沉重的木门被拉开一条缝隙,一张苍白憔悴、布满泪痕的小脸露了出来。正是陈云萝!她不过十二三岁年纪,此刻却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身上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衣,看到门外的陈云栖,泪水瞬间汹涌而出。

“哥!”她猛地扑进陈云栖怀里,放声大哭,瘦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陈云栖紧紧抱住妹妹,心都要碎了:“爹呢?爹怎么样了?”

“爹…爹在屋里…”云萝泣不成声,小手指向正屋,“一直…一直昏着…叫不醒…好烫…我怕…”

陈云栖顾不得安抚妹妹,将行囊塞给她,拔腿就冲向正屋。推开房门,一股浓烈的药味、汗味和病气混合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

昏暗的光线下,父亲陈远山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蜡黄中透着不祥的青灰,呼吸急促而微弱,如同拉破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他的嘴唇干裂发紫,额头滚烫,汗水浸透了枕巾。露在薄被外的手枯瘦如柴,指甲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

陈云栖扑到床边,握住父亲滚烫的手,眼泪瞬间涌出:“爹!爹!我回来了!您看看我!”

陈远山毫无反应,只有急促的喘息和偶尔几声痛苦的呻吟。

“哥…药…药都试过了…没用…”云萝跟进来,抱着陈云栖的胳膊,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大夫…大夫都不敢来了…说…说没救了…”

陈云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恐惧,猛地想起娇娜给他的“玉髓杏”!他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慌忙从贴身处取出那三枚温润如玉、散发着清香的果子。

他按照娇娜的嘱咐,取出一枚,让云萝找来干净的碗和一点干净的雨水(无根水)。他将那枚“玉髓杏”小心翼翼地捣碎,果子碎裂的瞬间,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纯净到极致的草木清香瞬间弥漫开来,竟奇迹般地冲淡了屋内的污浊病气!

碧绿色的、如同琼浆玉液般的汁液在碗中流淌,散发着柔和的粉白光晕。陈云栖用干净的竹筷撬开父亲紧咬的牙关,和云萝一起,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将那碗散发着清香的碧绿汁液喂入父亲口中。

说来也奇!那汁液刚一入口,陈远山原本急促艰难的喘息竟明显平缓了一些!紧锁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一丝!

陈云栖心头狂喜!他将另一枚“玉髓杏”用红绳系好,悬挂在父亲的床头。果子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芒,如同一盏小小的明灯,照亮了昏暗的病榻。最后,他将第三枚果子贴身戴在自己胸前。果子紧贴肌肤,一股清凉温润的气息缓缓渗入,仿佛为他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周遭那令人窒息的疫气与绝望。

“有用…哥!爹的呼吸…好像顺了些!”云萝惊喜地低呼,黯淡的大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陈云栖用力点头,紧紧握住妹妹冰凉的小手,目光死死盯着父亲的脸。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悬挂在床头的“玉髓杏”光芒稳定地流转着,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清辉。陈远山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那种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声却渐渐消失了,气息变得相对平稳悠长。蜡黄青灰的脸色似乎也褪去了一丝死气,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那么骇人。

到了后半夜,陈远山滚烫的额头竟开始微微出汗!体温在下降!

“爹出汗了!出汗了!”云萝激动地小声叫道,用干净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替父亲擦拭。

陈云栖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他靠着床沿坐下,这才感到浑身酸痛,饥肠辘辘。他看着床头那枚散发着温润光芒的“玉髓杏”,再摸摸怀中那支冰冷的玉簪,娇娜苍白却带着纯净笑意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是她…是她救了父亲!一股混杂着无尽感激、深切思念和莫名酸楚的情绪,汹涌地冲击着他的心扉。

然而,就在他心神稍定之际,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异样感,毫无征兆地从他怀中传来!

他猛地低头,伸手入怀,摸到了那枚紧贴胸口的第三枚“玉髓杏”。

入手不再是温润,而是…一种刺骨的冰冷!那原本温润柔和的光芒,此刻竟变得极其微弱、闪烁不定,如同风中残烛!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光滑圆润的果皮表面,不知何时,竟悄然浮现出几道细微的、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的…灰黑色裂纹!

与此同时,悬挂在父亲床头的那枚“玉髓杏”,其流转的温润光芒也猛地一黯!果体微微震颤起来,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巨大压力!

陈云栖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娇娜说过,此物可辟秽解毒!如今果子异变,光芒黯淡,裂纹浮现…难道是父亲体内的疫毒太过凶戾霸道,连这仙果的力量都在被飞速消耗、甚至…反噬?!

他猛地扑到父亲床边,只见刚刚还稍稍平稳的父亲,呼吸竟再次变得急促起来!刚刚退下去一点的体温又猛地升高!蜡黄的脸色重新蒙上一层灰败的死气!甚至比之前更加严重!

“爹!爹!”陈云栖惊恐地呼唤着,心如刀绞。

悬挂在床头的“玉髓杏”震颤得更加剧烈,表面的粉白光晕如同被无形的黑气侵蚀,迅速黯淡下去,那些灰黑色的裂纹如同活物般蔓延开来,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嚓”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碎裂!

怀中那枚属于他自己的果子,也冰冷刺骨,裂纹遍布!

完了!连“玉髓杏”也抵挡不住这可怕的疫毒了吗?!陈云栖绝望地看向窗外,金陵城死寂的夜空如同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坟墓。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念俱灰之际,陈云栖猛地想起了娇娜临别时的叮嘱!

“若…若事有不谐,或遇危难…可执此簪于月下,默念我名…或能…有所感应。”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陈云栖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支粉白色的杏蕾玉簪,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神有了一丝清明。

他一把推开紧闭的窗户!窗外,一轮惨淡的下弦月悬挂在金陵城死寂的夜空,清冷的光辉如同薄纱,笼罩着这座被死亡和绝望笼罩的城池。

陈云栖不顾一切地将握着玉簪的手伸出窗外,高高举起,让那清冷的月光洒落在玉簪之上!他闭上双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心中、在灵魂深处,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地呐喊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娇娜!娇娜!娇娜——!!”

---

月光清冷如霜,无声地洒落在陈云栖高举的、紧握着玉簪的手上。簪头那朵粉白的杏蕾在月华下泛着微弱的柔光。他闭着眼,所有的意念、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期盼,都化作无声的呐喊,一遍遍冲击着意识的壁垒:“娇娜!娇娜!娇娜——!!”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父亲床头的“玉髓杏”震颤得越来越剧烈,灰黑色的裂纹如同蛛网般爬满了果体,光芒几乎彻底熄灭!陈远山的呼吸再次变得如同破风箱般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拉锯般的嘶鸣,脸色灰败得如同金纸!

云萝紧紧抓着哥哥的衣角,小脸煞白,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就在陈云栖的心沉入绝望深渊,几乎要放弃这渺茫的呼唤时——

异变陡生!

窗外,那轮惨淡的下弦月周围,原本稀薄散乱的云气,毫无征兆地开始急速旋转、汇聚!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眨眼之间,竟在陈府小院上空形成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巨大的、缓缓旋转的云气旋涡!

旋涡中心,正对着陈云栖高举玉簪的窗口!清冷的月光透过旋涡中心,被奇异般地汇聚、凝练,形成一道极其凝练、近乎实质的、散发着冰冷清辉的月白光柱,如同天降神矛,轰然垂落!不偏不倚,正正照射在陈云栖手中那支粉白色的杏蕾玉簪之上!

“嗡——!”

玉簪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夺目的粉白光芒!那光芒如此强烈,瞬间照亮了整个昏暗的房间,刺得陈云栖和云萝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

玉簪爆发的粉白光芒并未消散,反而如同有生命般,顺着那道垂落的月白光柱,逆流而上!粉白的光流与清冷的月华在漩涡中心激烈地交汇、融合、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光芒越来越盛!一股难以言喻的、磅礴而纯净的生命气息,如同沉睡的巨兽苏醒,轰然降临在这被死亡笼罩的小院上空!

旋涡中心的能量达到了顶点!伴随着一声如同凤鸣九霄般的清越长吟(那声音仿佛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一道纤细窈窕、通体笼罩在纯净无垢的粉白光晕中的身影,竟从那狂暴旋转的能量旋涡中心,如同九天玄女降临凡尘,缓缓地、清晰地显现出来!

素白的纱衣在光流中飘舞,乌黑的长发如瀑飞扬,发间那朵粉白的杏花簪光华流转,与玉簪遥相呼应!正是娇娜!

她的容颜在璀璨的光华中显得有些不真实,唇边依旧噙着那抹纯净无邪的笑意,然而此刻,那笑意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颤的神圣与威严!她清澈的眼眸如同蕴藏着星辰大海,目光穿透屋顶,穿透光柱,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屋内陈云栖的身上。

她并未言语,只是对着陈云栖的方向,对着他手中光华万丈的玉簪,极其优雅而庄重地抬起了纤纤玉手。

五指张开,掌心向下。

一股无法形容的、沛然莫御的、蕴含着无尽生机与净化之力的磅礴气息,随着她手掌的下压,如同天河倒泻,顺着那道月白光柱,轰然灌入陈云栖手中的杏蕾玉簪!

“轰——!”

玉簪的光芒瞬间暴涨到极致!如同握着一颗微型的太阳!陈云栖只觉得一股无法想象的、温暖而浩瀚的力量顺着玉簪涌入他的手臂,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这股力量并未在他体内停留,而是如同奔腾的洪流,以他为桥梁,汹涌澎湃地涌向他身后病榻上的父亲!

粉白色的、凝练如实质的光芒,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将陈远山彻底淹没!

奇迹,在这一刻发生了!

悬挂在床头的、那枚裂纹遍布、光芒几乎熄灭的“玉髓杏”,如同久旱逢甘霖,在接触到这磅礴粉白光华的瞬间,发出一声细微的嗡鸣!表面的灰黑色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弥合、消失!黯淡的光华骤然复炽,爆发出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璀璨、都要纯净的粉白光芒!光芒流转,如同活物般,丝丝缕缕地渗入陈远山的七窍百骸!

陈远山蜡黄灰败的脸色,如同被无形的画笔迅速涂抹!死气飞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新生的红润!急促艰难的呼吸瞬间变得平稳、悠长、有力!紧锁的眉头彻底舒展,整个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陷入了一种深沉而安稳的、充满生机的睡眠之中!那困扰他多日的、如同附骨之蛆的疫毒气息,被那纯净磅礴的粉白光芒彻底涤荡一空!

与此同时,陈云栖怀中那枚冰冷刺骨、裂纹遍布的玉髓杏,也瞬间恢复了温润,光芒流转,裂纹尽消!

云萝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如同神迹降临的一幕,小嘴张得圆圆的,忘记了哭泣。

磅礴的光流渐渐平息。半空中那巨大的云气旋涡缓缓消散。垂落的月白光柱也如同完成了使命般,悄然收回。

玉簪的光芒渐渐收敛,恢复了温润内敛的模样。

那道从漩涡中心降临的、笼罩在粉白光晕中的窈窕身影,也变得有些虚幻透明起来。娇娜唇边那抹纯净的笑意依旧,但眼神中却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虚弱。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屋内激动得浑身颤抖、泪流满面的陈云栖一眼,那目光如同穿透了空间,带着无尽的温柔、眷恋,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然后,她的身影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石子,开始波动、模糊、淡化…最终,化作点点消散的粉白光屑,如同无数飞舞的萤火,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清冷的月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出现过。

唯有屋内残留的、浓郁纯净的杏花清香,床头那枚光华流转的“玉髓杏”,以及陈远山平稳悠长的呼吸,证明着方才那惊心动魄、逆转生死的神迹并非虚幻。

陈云栖紧紧攥着手中温热的玉簪,感受着其上残留的、属于娇娜的气息。他望着窗外恢复平静的夜空,望着那轮清冷的下弦月,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他知道,为了救他的父亲,她跨越了难以想象的距离,动用了难以想象的力量。那最后一眼中的疲惫与释然…让他心头充满了无尽的感激,更充满了深切的、无法言说的担忧与揪痛。

娇娜…你还好吗?

---

金陵城的瘟疫如同退潮般,在接下来的月余里奇迹般地平息了。官府归功于新到的御医和严密的防控,只有陈云栖一家知晓,那逆转生死的神迹源于何方。陈远山恢复得很快,那场几乎夺命的大疫仿佛只是他漫长人生中一场沉重的噩梦,醒来后身体竟比病前更为康健。云萝也恢复了少女的活泼,只是偶尔望向哥哥时,眼中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和困惑。

陈云栖归心似箭。父亲身体一好,他便立刻辞别家人,只留下一句“有恩未报,不可不还”,便再次踏上了返回憩云山庄的路途。这一次,归程的急切与上次离家的绝望截然不同,心中充满了沉甸甸的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火烧火燎般的牵挂。

他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当那座熟悉的、爬满藤蔓的倾颓门楼再次映入眼帘时,已是初夏时节。夕阳的余晖给荒园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草木葱茏,鸟鸣啾啾,与他离开时的死寂截然不同。

然而,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踏入庭院的刹那,陈云栖的心却猛地一沉!

园中景象确实比他离开时好了许多。荒草被精心清理过,小径整洁,菜畦里瓜苗翠绿,生机勃勃。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寂静笼罩着一切,静得让人心慌。没有吴婆婆慈祥的招呼声,没有云萝(他下意识地想着)叽叽喳喳的笑语,更没有…那个素白的身影。

他快步穿过庭院,走向小楼。厢房的门开着,里面收拾得干净整洁,却空无一人。他心头的不安愈发强烈,转身疾步走向隔壁吴婆婆的屋子。

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

吴婆婆正坐在窗边的小凳上,借着天光缝补着一件旧衣。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是陈云栖,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被一种深沉的悲伤和担忧所取代。

“陈…陈公子?你…你回来了?”吴婆婆放下手中的活计,颤巍巍地站起身,声音带着哽咽,“你父亲…可安好了?”

“婆婆!”陈云栖连忙上前扶住老人,急切地问,“托您的福,家父已然痊愈!娇娜姑娘呢?她…她在哪里?”他的目光急切地在屋内搜寻,心提到了嗓子眼。

吴婆婆听到“娇娜”二字,眼圈瞬间红了。她枯瘦的手紧紧抓住陈云栖的胳膊,声音颤抖而悲痛:“孩子…娇娜姑娘她…她…”

“她怎么了?!”陈云栖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自你走后…没多久…”吴婆婆的眼泪滚落下来,“那天…也是个月亮很亮的晚上…我睡得不安稳,听到园子深处…娇娜姑娘住的那地方…传来好大的动静!”

她喘了口气,脸上带着恐惧的回忆:“像…像是打雷!可天上明明有月亮!又像是…像是大树被硬生生折断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吓死人了!我…我不敢去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实在放心不下,壮着胆子过去…”吴婆婆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就看到…就看到那棵老杏树…天爷啊…半边大的枝桠都…都焦黑了!像是被雷劈过!断口的地方…还在冒烟…树下…树下…”

她泣不成声,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园子深处:“树下…倒着娇娜姑娘…她…她身上那件白衣服都…都破了…脸白得像纸…气息弱得…弱得都快没了…怀里…怀里还死死抱着…抱着那棵老杏树的根…那样子…就像…就像那树是她自己一样…”

陈云栖如遭五雷轰顶!浑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雷劈…焦黑的断枝…气息奄奄…抱着树根…

娇娜!她为了救父亲,强行跨越空间引动月华,果然遭受了可怕的反噬!甚至是…天谴?!

“她…她现在在哪?!”陈云栖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我把她…背回来了…”吴婆婆抹着泪,“就在…就在你原来住的那屋…一直…一直没醒…喂水都喂不进去…身子…身子凉得吓人…陈公子…你可回来了…快去…快去看看吧…”

陈云栖再也听不下去,猛地转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自己原先居住的厢房!

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混合着淡淡药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草木枯萎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一张简陋的板床上,静静地躺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娇娜。

她身上盖着一床半旧的薄被,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乌黑的长发铺散在枕上,衬得她的脸愈发脆弱透明。那双曾经清澈如秋水、盛满笑意的眸子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如同栖息着两只冰冷的蝶。唇边,那抹永恒的笑意消失无踪,只余下毫无生气的、失血的淡粉色。

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胸膛的起伏微乎其微。裸露在被子外的一小截手腕,瘦削得令人心碎,肌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隐隐透着一种非人的、类似玉石的冰冷光泽。

陈云栖踉跄着扑到床边,双膝一软,“咚”地一声跪倒在地。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又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般停在半空。指尖传来的,是冰冷的、毫无生机的寒意。

“娇娜…”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是我…我回来了…你看看我…”

床上的人儿毫无反应,只有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

陈云栖的目光落在她枕边。那里,静静地躺着他临别时送给她的、那枚母亲留下的羊脂白玉平安扣。玉扣温润依旧,却被她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无尽的悔恨、担忧、恐惧和深切的痛楚,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猛地想起什么,如同抓住了最后的希望,慌忙从怀中掏出那支粉白色的杏蕾玉簪!

玉簪入手冰凉,簪头那朵杏蕾依旧温润,却光华内敛,不复那夜召唤时的璀璨。

“娇娜…你看…簪子…簪子我带来了…”他将玉簪小心翼翼地放在娇娜枕边,紧挨着那枚平安扣,仿佛这样就能唤醒她,“你醒醒…求你醒醒…”

他一遍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诉说着父亲的康复,金陵城的解封,诉说着自己的感激与思念…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和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气息。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颓然地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床沿上,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被褥。

就在这时——

被他放在枕边的、紧挨着平安扣的那支杏蕾玉簪,簪头那朵粉白色的杏蕾,竟极其轻微地、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一丝极其淡薄、近乎幻觉般的粉白光晕,如同沉睡的灵魂轻轻叹息,在昏暗的光线下悄然流转,随即又归于沉寂。

陈云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那玉簪!方才那瞬间的光华,是错觉吗?还是…

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将娇娜那只冰冷的手,连同她紧攥着的平安扣,一起轻轻握在自己温热的掌心。然后,他用另一只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那支粉白色的杏蕾玉簪。

仿佛握住了两个世界的连接点,握住了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娇娜…”他低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响起,带着无尽的虔诚与祈求,“我回来了…这一次…我守着你…哪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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