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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阴城南,有条黑水河。这河白日里也少见阳光,两岸老树盘虬,枝叶交错,密匝匝遮住天光,河水终年透着一股沉沉的墨绿色,深不见底。河上常年弥漫着一层薄雾,湿冷刺骨,即使盛夏也驱不散那股子阴寒。更奇的是,河上没有桥。两岸往来,只靠一条船。

掌船的,是个怪人。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何时来的,只知道他叫“老秦”。他像一块被河水浸泡了百年的阴沉木,干瘦佝偻,脸上沟壑纵横,仿佛刻满了水纹。他沉默寡言,眼神浑浊,直勾勾地盯着水面,极少与乘客搭话。他撑船的动作也透着诡异,那支长篙插入墨绿的河水,再提起时,篙尖常带起些黏腻、深色的水草,偶尔还挂着些辨不出原形的、软塌塌的腐物,散发着一股河底淤泥与陈年死鱼混合的腥臭。他视若无睹,只是机械地、一下一下地撑着。那船也怪,通体乌黑,不知是什么木头造的,摸上去冰凉湿滑,总像刚捞起来不久,船身吃水很深,仿佛载着什么看不见的重物。

我是城南“济生堂”药铺的学徒,叫阿明。铺子里常有些稀奇古怪的药材,得去河对岸的“野狐集”采买。野狐集并非全是狐狸,而是指那地方偏僻荒凉,三教九流混杂,白日里集市喧闹,一入夜便人影稀疏,透着说不出的邪气。我常需半夜赶回,搭老秦的渡船,成了我的噩梦。

这夜,又因一味急用的“鬼见愁”耽搁了。月上中天,惨白的光勉强穿透黑水河上浓得化不开的雾霭,像给墨绿的河面撒了一层发霉的银粉。我深一脚浅一脚跑到渡口,心几乎跳出嗓子眼。渡口空荡荡的,只有老秦那艘黑黢黢的船,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静地泊在岸边。船头挂着一盏幽幽的油灯,灯罩不知糊了多少层污垢,透出的光昏黄暗淡,只勉强照亮船头一小片区域,反衬得周遭的雾气更加浓重深邃。

老秦佝偻着背,像一截枯树桩戳在船尾阴影里,浑浊的眼珠在昏黄的光晕下偶尔转动一下,证明他还是个活物。他无声地朝我抬了抬下巴,示意上船。我强忍着那股熟悉的阴冷和心悸,踩上那湿滑冰凉的船板。船身微微晃了晃,发出“吱嘎”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不堪重负的朽骨在摩擦。我缩在船头最靠近油灯的地方,抱紧装着药材的布包,寒意还是顺着脚底板丝丝缕缕地往上爬。

船离了岸,缓缓滑入浓雾与墨绿交织的水域。老秦的长篙插入水中,发出沉闷的“噗嗤”声,提起来时,篙尖果然又带起一缕缕深褐色的、仿佛浸透了陈血的水草。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单调的篙声和水波轻轻拍打船帮的“哗啦”声。雾气更浓了,像冰冷的湿棉絮,紧紧裹住小船,油灯的光越发微弱,只能勉强映出船头尺许的水面,四周是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湿冷。

不知行了多久,船身猛地一震,像是撞到了什么水下的东西。紧接着,船尾方向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借着那点昏黄的光晕,我看到了永生难忘的景象!

老秦脚边那湿滑乌黑的船板上,竟鼓起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包!那包微微蠕动着,船板如同活物般起伏,表面的湿腻感仿佛在分泌着什么。就在我惊骇的目光中,那鼓包“啵”地一声轻响,猛地破裂开来!

一只惨白、肿胀、完全被水浸泡得变了形的人手,赫然从船板里钻了出来!五根手指扭曲着,指甲缝里塞满了黑绿色的淤泥,湿漉漉地搭在冰冷的船板上,指尖还在微微抽搐!

“啊——!”我喉咙里爆出一声短促到几乎撕裂的尖叫,整个人猛地向后一缩,脊背重重撞在船帮上,冰冷的触感让我浑身一哆嗦。

老秦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在昏黄油灯下显得格外阴森,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仿佛破风箱抽动的声音,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沙哑破碎的字:“……别……看……”

就在这时,船身又是一阵异常的晃动。我惊恐地发现,就在离那只惨白人手不远的地方,船板上又鼓起了一个新的包!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如同某种令人作呕的肉芽,在潮湿腐朽的温床上疯狂滋生!

“噗!噗!噗!”

接二连三的破裂声响起!一只只惨白肿胀、形态各异的人手、人脚、甚至半张泡烂的人脸,争先恐后地从船板的破口中钻挤出来!它们扭曲着、抽搐着,胡乱地抓挠着冰冷的船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整艘船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而恐怖的、由无数溺水者残肢拼凑成的活物!那股浓烈的、混合着河底淤泥、水草腐败和尸体浸泡的恶臭,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呛得我胃里翻江倒海。

我死死捂住嘴,强烈的呕吐感和灭顶的恐惧让我眼前发黑,四肢冰凉。完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渡船!这是水底的棺材!是装满了枉死水鬼的囚笼!

“嗬……”老秦喉咙里的声音似乎更沉重了,他不再看我,反而死死盯着那些不断从船板里“生长”出来的肢体,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恐惧,还有一种……认命的绝望。他握着长篙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节捏得发白。

突然,船身猛地向下一沉!仿佛有千斤重物瞬间压了上来!船体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吃水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冰凉的河水几乎漫过了我的鞋帮!

“水…水进来了!”我失声尖叫,死亡的冰冷触感瞬间攫住了心脏。

老秦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他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脚下不断渗入的墨绿河水。就在我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的一只脚,那只穿着破旧草鞋、沾满泥污的脚,竟诡异地向下陷去!仿佛他脚下的不是坚硬的船板,而是松软的沼泽!

“不……不!”老秦发出一声嘶哑绝望的低吼,试图拔脚。但晚了!他的脚踝如同被无形的强力胶黏住,迅速地被那乌黑湿滑、如同活物般的船板“吞”了进去!木质纤维像活过来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小腿,将他牢牢固定!他惊恐地挣扎,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往下拖拽,船板如同融化的黑色油脂,包裹着他的皮肉,缓缓向上蔓延!

“救我!救……!”他朝我伸出手,眼中是灭顶的恐惧和哀求,声音被喉咙里涌上的什么东西堵住,变得含混不清。

就在这时,我耳边猛地响起一个极其尖锐、仿佛无数人重叠在一起的嘶鸣,直接刺入脑海:“上船……上船……都来……陪我们……沉下去……沉下去……”

这声音带着无穷的怨毒和冰冷的诱惑,如同无数水鬼在耳边低语!与此同时,船板上那些钻出的惨白肢体,突然齐刷刷地朝我的方向扭转过来!那些泡烂的手指、肿胀的手臂,疯狂地向我抓挠、挥舞!冰冷滑腻的触感几乎要碰到我的衣角!

“滚开!”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从怀里掏出那包刚买的“鬼见愁”——一种极其辛辣刺鼻、混合了硫磺、雄黄和几种剧毒草药的粉末,据说能驱邪避秽,但气味极其霸道,寻常人闻多了也会晕厥。我顾不得许多,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老秦被吞噬的方向、朝着那些疯狂抓挠的肢体、朝着整片诡异的船板,狠狠地将一整包粉末扬了出去!

“噗——!”

辛辣刺鼻、带着浓烈硫磺和剧毒草药气息的黄色粉末,如同爆炸般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船舱!

“呃啊——!”

那些抓向我的惨白肢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滚油泼中,发出无数重叠的、非人的凄厉惨嚎!它们剧烈地抽搐、痉挛,冒起一股股淡淡的、带着焦臭味的青烟!包裹住老秦小腿的船板也像是被烫到一般,发出一阵“滋滋”的声响,缠绕的力道猛地一松!

“咳咳咳!”老秦被辛辣的药粉呛得剧烈咳嗽,脸涨得发紫,但脚上的束缚骤然减轻!他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拼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拔!

“嗤啦——!”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撕开厚厚湿皮革的声音响起!老秦竟硬生生将自己的小腿从船板的“吞噬”中拔了出来!但他的裤腿和半只草鞋,连同小腿上大片的皮肉,竟被活生生“撕”留在了那乌黑的船板上!伤口深可见骨,却没有多少鲜血流出,只渗出一种暗红色的、粘稠如油膏的液体,散发出浓重的腥气!那伤口处的血肉,颜色迅速变得灰败,如同死肉!

“走……快走!”老秦痛得面容扭曲,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不管不顾那恐怖的伤口,用剩下的那只脚和长篙奋力一撑!

船身猛地一荡,竟奇迹般地摆脱了下沉的趋势,朝着对岸加速冲去!那些被药粉灼伤的惨白肢体疯狂地挥舞着,发出更加怨毒的尖啸,却似乎忌惮着空气中残留的辛辣药味,不敢再靠近我。

我瘫在船头,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眼前阵阵发黑。终于,渡口那模糊的轮廓在浓雾中显现。船身重重地撞在岸边朽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上岸,冰冷的泥土气息此刻显得无比珍贵。回头望去,那艘恐怖的黑船正缓缓被浓雾重新吞噬。老秦佝偻的身影立在船尾,那条被撕掉大片皮肉、露出森森白骨的小腿,在昏黄摇曳的油灯下显得无比狰狞可怖。他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惊恐,有深入骨髓的痛苦,有难以言喻的疲惫,还有一种……认命的死寂。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僵硬地转回身,再次拿起那支长篙,插入墨绿的河水中。

“噗嗤……”

单调而沉闷的篙声再次响起,黑船载着那些兀自抽搐挥舞的惨白肢体,缓缓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浓雾与黑暗里,连同那令人作呕的腐臭,一起沉入了黑水河永恒的墨绿之中。

我瘫在渡口冰冷的泥地上,久久无法动弹。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浓雾才稍稍散去。我挣扎着爬起,失魂落魄地回到济生堂。一连数日,高烧不退,噩梦连连。梦里全是那艘蠕动着肢体的黑船,老秦被船板吞噬的腿,还有那无数重叠的、充满怨毒的尖啸:“上船……沉下去……”

病稍好后,我再也无法靠近黑水河。不久,听闻老秦死了。尸体是在下游一处回水湾被发现的,泡得肿胀发白,面目全非。最骇人的是,他那只曾被船板“撕”掉皮肉的小腿,伤口处竟被密密麻麻的、如同水草根须般的黑色丝状物填满、缠绕,深陷在皮肉里,一直延伸到骨头缝里。仵作验看时,用镊子一碰,那些黑色“根须”竟像活物般微微蠕动了一下,吓得他当场丢了工具。

老秦被草草掩埋。那艘诡异的黑船,也再未出现在渡口。有人说它沉了,有人说它漂去了更下游的乱葬滩。黑水河依旧墨绿深沉,雾气弥漫。只是偶尔,在死寂的深夜里,住在河边的人,会隐约听到雾霭深处,传来一声声单调而沉闷的“噗嗤”声,像是篙子插入水中。有时,还能听到一种极细微、仿佛无数人梦呓般的低语,若有若无地飘荡在河面上:

“上船……上船……肉铺……开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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