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禾盯着开发区地图上那块黄金地块,王强的笑容在照片里志得意满。
简薇推门而入,眼底布满血丝,审计报告重重拍在桌上:“找到了!土地款进了王强侄子控制的空壳公司。”
密密麻麻的转账记录像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每一笔都指向同一个神秘账户。
窗外惊雷炸响,陈青禾攥紧保温杯:“收网的时候到了。”
可最后一页的审计附注,却让他瞳孔骤缩——境外账户的归属地,赫然关联着省城那个讳莫如深的姓氏……
办公室的灯惨白地亮着,将陈青禾伏案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窗外,新城区工地的探照灯光柱刺破雨幕,像几柄巨大的光剑,蛮横地切割着被雨水浸泡的夜色。他面前的烟灰缸早已堆成了小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呛人的烟草与湿漉漉的纸张混合的气味。录音笔被按下了重播键,张明那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又一次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老板’在省城…神通广大…这点小事…动动手指头就…就摆平了…让我们只管放手干…后面有…有‘老板’撑着…”
“省城!老板!神通广大!”
这几个词如同淬了冰的钢针,一遍遍扎进陈青禾的太阳穴。他闭上眼,指关节用力抵住突突直跳的额角,试图压下那翻腾的惊涛骇浪。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比窗外铅灰色的雨云还要厚重。他猛地睁开眼,目光死死钉在墙上那张巨大的新城区开发区规划图上。中心位置,被醒目的红笔圈出的,正是那块引发无数腥风血雨的“黄金地”。旁边,一张王强的半身工作照被图钉固定着。照片里的王强,梳着油亮整齐的分头,脸上是精心修饰过的、无懈可击的官方笑容,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志在必得的笃定,仿佛整个开发区都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囊中之物…” 陈青禾无声地咀嚼着张明转述的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他拿起桌上那个磨得发亮的旧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早已不是热茶,只剩下冰冷的白水。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非但没有浇熄心头的火,反而像滚油泼了上去。王强那张看似恭顺实则傲慢的脸,疤脸勇团伙账本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打点”记录,被强拆农户按下的血指印,还有赵前进提起失踪线人时那双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所有的画面碎片般在他脑中冲撞、组合,最终都汇聚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漩涡的中心,就是王强,以及他背后那个藏在省城迷雾里的“老板”。
“笃笃笃。”
敲门声短促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办公室内几乎凝固的空气。陈青禾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门被推开,简薇站在门口。走廊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清瘦的身影,她身上那件米色的风衣肩头洇湿了一大片深色的水渍,发梢也沾着细小的水珠,显然刚从外面的风雨里进来。但最刺目的,是她脸上那浓重的、几乎要滴下来的疲惫。眼睑下方是两团深重的青黑,眼白里蛛网般密布着鲜红的血丝,嘴唇也干裂得起了皮。然而,就在这片极致的疲惫之上,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块被反复擦拭、终于露出本色的黑曜石,锐利的光芒几乎要破开这满室的沉郁。
她没说话,只是几步走到陈青禾桌前,动作干脆得甚至带着一丝狠劲。手臂抬起,落下——“啪!”一声沉闷的巨响。一份装订整齐、厚度惊人的审计报告被她重重地拍在陈青禾面前那堆散乱的文件上,震得桌上的保温杯都轻微地晃了一下。
“找到了!”简薇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锈铁,却蕴含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足以劈开一切的力量。她微微喘息着,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精准地点在报告翻开的一页上,落在一串醒目的公司名称上——“鑫荣商务咨询有限公司”。
“开发区土地出让金,最大那笔,三千七百万,”她的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子弹射出,“名义上支付给‘宏图基础建设’做一级开发整理。宏图没问题,资质齐全,活儿也干了。但问题出在宏图拿到钱之后!”
她的指尖顺着报告上一条条用荧光笔标出的资金流向图,急速地向下滑动。“宏图在收款后一周内,分三次,以‘专项技术服务费’和‘战略咨询费’的名义,将总计两千一百万,转给了这家‘鑫荣商务咨询’!”她的指甲几乎要戳破纸面,“查这家‘鑫荣’,注册资金五十万,成立不到半年,注册地址是个共享办公室的格子间,实际经营?零!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空壳!”
陈青禾的呼吸瞬间屏住,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住简薇指尖下的名字。
“顺着‘鑫荣’的账户往下挖,”简薇的声音更冷,带着一种解剖刀般的锋利,“它的资金流更精彩。两千一百万进来,像进了个高速运转的筛子!扣除少量维持账户的零头,绝大部分,在极短时间内,又分拆成几十笔,流入了另外三家注册在邻省不同城市的公司——‘启明信息’、‘广汇商贸’、‘顺达物流’。这三家,表面看八竿子打不着,行业各异,注册地分散。”
她猛地翻开报告下一页,密密麻麻的表格和箭头看得人眼花缭乱。“但穿透它们的股权结构,一层层剥开那些代持的、挂名的股东,”简薇的指尖重重敲在报告最下方几个被红圈反复标注的名字上,“最终的实际控制人,都指向同一个人——王强他亲侄子,王海涛!”
“王海涛?”陈青禾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他立刻想起前期外围调查时,王强这个侄子确实在开发区注册过一家小建材公司,当时只以为是寻常的沾亲带故,并未深究。
“就是他!”简薇斩钉截铁,“这三家公司,就是王海涛操控的‘白手套’!它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接收从‘鑫荣’转来的钱,然后进行更复杂的交叉转账、对冲,制造出看似正常的贸易流水,掩盖资金的真实去向!”她的手指在报告上那如同迷宫般的资金流转图上快速移动,几十条不同颜色的箭头交织缠绕,最终都诡异地指向同一个终点——一个用粗重的黑色方框特别标注的银行账户,账号的后几位被刻意隐去,只留下一个令人心悸的空白。
“所有的钱,无论怎么绕,最终都像百川归海,流进了这个账户!”简薇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冷,“开户行是省城发展银行。开户主体…”她顿了顿,抬眼直视陈青禾,一字一句道,“是一家注册在开曼群岛的离岸投资公司,名字叫‘星辰资本(亚洲)’。”
“星辰资本(亚洲)…” 陈青禾无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冰棱砸在心上。离岸公司,开曼群岛…这已经远远超出了王强一个开发区副主任能独立操作的范畴!这精心设计的资金迷宫,这层层嵌套的壳公司,这最终指向境外的黑洞…背后那只手的能量和谨慎,令人遍体生寒。
“砰!”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毫无征兆地在窗外爆开!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了浓重的夜幕,将办公室内两人的脸庞映照得一片煞白,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巨大的声浪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仿佛整个大楼都在颤抖。
这声惊雷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青禾紧绷的神经上,也砸碎了最后一丝犹豫。他猛地站起身,带得椅子向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一把抓起桌上那个磨得发亮的旧保温杯,冰凉的金属外壳紧贴着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凉意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丝镇定。他攥得指节发白,仿佛要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进去。
“证据链完整了!”陈青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钢铁般的决绝,穿透了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尚未散尽的雷声余韵,清晰地回荡在办公室里,“王强滥用职权,为特定关系人牟取暴利,巨额受贿!收网的时候到了!立刻整理报告,申请立案,对王强采取留置措施!通知公安经侦的同志,同步控制王海涛和相关涉案公司账户!”
简薇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她用力地点点头,迅速开始整理散落的报告页。
陈青禾雷厉风行地布置完任务,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从凝重的分析转向了行动前的紧绷。他拿起那份沉甸甸的审计报告,准备进行最后的复核签字。指尖快速翻动着已经确认无误的页面,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就在报告即将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
最后一页并非正式的审计结论或数据表格,而是一张单独附上的打印纸,像是匆忙补充的备注。上面没有复杂的图表,只有简薇手写的一行小字,力透纸背,显然是审计完成后才添加上去的重点标注:
“附注:追踪‘星辰资本(亚洲)’离岸账户资金最终沉淀流向(部分)。其近三年大额资金主要接收方之一:‘省城·周氏联合投资控股有限公司’(持股平台)。关联实控人信息:高度敏感,需更高级别权限及跨境协作深入核查。”
“省城·周氏联合投资控股有限公司…”
陈青禾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字上,尤其是那个刺目的“周”字。张明那惊恐颤抖的声音,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又一次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炸响:
“…‘老板’在省城…神通广大…”
窗外的雨,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更加狂暴,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玻璃,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拼命拍打、抓挠。那声音,不再是单纯的雨声,更像是从省城那片深不可测的迷雾漩涡中心传来的、充满威胁的咆哮。
陈青禾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水痕淋漓的玻璃窗,投向省城方向那片被无边雨幕和沉沉黑夜彻底吞噬的虚空。办公室惨白的灯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紧绷如岩石的侧脸线条,那双眼眸深处,刚刚燃起的、准备收网的锐利火焰,已被一片更加凝重、更加幽深的冰寒所覆盖。
保温杯静静地立在桌角,杯口氤氲出的最后一丝微弱热气,在冰冷的空气里挣扎着,扭曲着,终于彻底消散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