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暴雨,仿佛在为云川酝酿一场迟来的清洗,敲打着县委大楼陈旧的玻璃窗,也敲打在陈青禾紧绷的神经上。办公室里,那页从周大林颤抖的手中接过的、带着机油和汗渍气息的“秘密账本”复印件,正静静躺在桌上,在惨白的台灯光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也烫得他心头滚沸。
“郭刚的部分灰色收入及支出记录……与简薇追踪的资金链多处吻合……”陈青禾反复咀嚼着这个结论,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这不是线索,这是铁证!是足以将那位在云川政坛盘踞多年、树大根深的常务副县长郭刚,一举钉死的铁证!保温杯被他无意识地攥在手里,冰冷的金属外壳也压不住掌心渗出的汗,杯口残留的一点水汽,模糊地映着他眼中破釜沉舟的决绝。
“老严!”陈青禾猛地抬头,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立刻向市纪委领导做绝密汇报!请求对郭刚采取留置措施的紧急授权!同时,协调县公安局,秘密布控县政府大楼所有出入口,尤其是会议室!郭刚此刻正在主持县长办公会,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老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绷紧,眼中爆出精光,没有丝毫犹豫:“明白!我亲自去办!外围布控和接应点也按预案启动!”他抓起桌上的保密电话,动作快得像离弦的箭。陈青禾则迅速拿起另一部红色内线电话,拨通了县委书记的专线。话筒里传来书记沉稳但同样凝重的声音,陈青禾言简意赅地汇报了核心证据和行动请求。短暂的沉默后,书记只说了两个字:“同意。注意安全,依法执行。”
授权,拿到了!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陈青禾迅速换上那件半旧的藏青色夹克,将那份关键的账本复印件仔细贴身藏好。他瞥了一眼桌上赵前进送的、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搪瓷缸,缸身那抹红色在昏暗中似乎亮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铁锈和尘土味的空气,冰冷地灌入肺腑,却像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抓起保温杯,拧开,将里面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压不住心头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火焰。
“走!”陈青禾低喝一声,拉开办公室门。老严已经等在门口,身后是两名市纪委支援的、神情冷峻的办案骨干。没有多余的言语,四人眼神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步履沉稳,却带着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穿过略显空旷的走廊,脚步声在雨声的掩盖下,依然清晰得如同战鼓擂响。
县政府三楼的小会议室,灯火通明。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着几位副县长和相关局办负责人。郭刚坐在主位,正对着墙上悬挂的云川县地图侃侃而谈,手指有力地指点着规划中的新区位置。他穿着熨帖的深色夹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惯有的、掌控一切的从容微笑,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同志们,发展是硬道理!这个项目,是撬动我们云川未来十年腾飞的支点!任何困难,都必须克服!任何阻碍发展的杂音,都必须……”
就在这时,“笃笃笃”,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郭刚的发言。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
“进来。”郭刚微微蹙眉,语气带着被打断的不悦。
门被推开。陈青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是老严和另外两名纪委干部。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肩头和裤脚,在地板上留下几道深色的印记。陈青禾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会议室,最后定格在主位的郭刚脸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愤怒,也不激动,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执行公务的肃然。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位副县长和局长们面面相觑,有人认出了陈青禾,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挪开了视线。郭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疑,但瞬间就被更深的阴沉和强装的镇定取代。他缓缓放下指点地图的手,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审视和不满的语气开口:“陈组长?你们纪委的同志,现在都流行不打招呼直接闯会场了?没看到我们在开重要的县长办公会吗?有什么事,会后到我办公室谈。”
他试图用官威和会议的重要性来压制局面,制造一种“你们不懂规矩、不识大体”的氛围。
陈青禾向前一步,走进会议室,老严等人紧随其后,无声地封住了门口和靠近郭刚一侧的通道。陈青禾没有理会郭刚的质问,也没有看其他任何人,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会议室里压抑的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冰冷的程序感:
“郭刚同志。”
这三个字,像三颗冰弹,砸在会议桌上。
“根据《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监督执纪工作规则》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监察法》相关规定,经清源市纪委批准,并报云川县委主要领导同意,”陈青禾一字一顿,目光如炬,紧紧锁住郭刚骤然收缩的瞳孔,“现依法对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立案审查调查!”
话音落下的瞬间,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几位副县长的脸色瞬间煞白,有人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郭刚脸上的从容彻底碎裂。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和被当众羞辱的狂躁。他指着陈青禾,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咆哮:
“立案审查调查?!陈青禾!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有什么证据?!这是诬陷!是政治迫害!我要向市委、向省委控告你们!你们这是破坏云川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破坏经济发展!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他的咆哮在会议室里回荡,试图用气势和扣大帽子来反扑,做最后的挣扎。然而,陈青禾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甚至更加锐利。他迎着郭刚喷火的目光,向前又逼近一步,声音依旧平稳,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郭刚同志,请冷静,配合组织调查。你的问题,组织会查清楚。现在,依据规定,我们将对你采取留置措施。” 他微微侧身,对身后的老严示意。
老严和另一名市纪委干部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站在郭刚身边,虽然没有肢体接触,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已经形成合围。老严沉声道:“郭刚同志,请跟我们走。”
郭刚的身体晃了一下,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他环顾四周,那些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同僚们,此刻要么惊恐地低下头,要么眼神躲闪,竟无一人敢与他对视,更无人敢出声。他精心构筑的权力堡垒,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只剩下冰冷的孤立。他脸上强装的镇定和愤怒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和难以置信的颓然。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如同困兽般的短促喘息。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中,这位在云川县呼风唤雨多年的常务副县长,被陈青禾和老严等人“护送”着,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出了会议室。他挺直的腰背第一次显出了佝偻,那身笔挺的夹克,此刻也仿佛失去了所有光彩。
消息如同惊雷,瞬间炸响整个云川官场!当郭刚被纪委工作人员带出县政府大楼,押上等候在雨幕中的黑色公务车时,无数双眼睛在窗户后面、在街角暗处窥视着。震惊、恐惧、幸灾乐祸、兔死狐悲……种种情绪在暴雨中无声地发酵、蔓延。钱大勇及其核心马仔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控制的消息,更是让这潭浑水彻底沸腾。云川的天,真的变了!
专案组临时指挥点(设在县纪委一个经过特殊屏蔽的小会议室)内,气氛凝重而忙碌。郭刚被暂时安置在符合规定的留置房间,由专人看守。陈青禾顾不上换下湿透的衣服,立刻组织核心成员进行突审前的最后一次案情分析会。桌上摊开着周大林提供的账本复印件和简薇整理的关键资金流向图。
“重点突破方向,”陈青禾指着账本上几笔巨额支出,“这几笔标注‘贵人’的款项,时间点、金额,必须让他交代清楚具体指向谁!还有,给杨德海特定关系人的那笔钱,虽然杨已倒台,但支付时间在杨案发后,这很反常,要深挖背后是否还有未断的联系或新的交易!”
老严补充道:“钱大勇那边也要同步加压,咬死他围猎郭刚的所有细节,特别是那些代持的资产、干股的具体操作人!郭刚的心理防线已经被当众击溃,现在是突破的最佳时机!”
就在这时,负责检查郭刚随身物品的同事快步走进来,将一个用证物袋密封的、只有巴掌大小的硬壳笔记本放在桌上:“陈组,这是从郭刚夹克内袋里搜出来的,藏得很深。”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陈青禾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证物袋,取出那个深蓝色封皮、边角磨损严重的小笔记本。他屏住呼吸,一页页翻看。前面几页是些零散的电话号码和日程安排,翻到中间时,他的手指猛地顿住!
只见这一页的顶端,赫然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一个名字——杨德海!名字下方,没有金额,没有日期,只有一行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像是匆忙写下的备注:
“疤脸勇旧部可用,价码:清西沙场三成干股(代持人:周…)”
陈青禾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杨德海!疤脸勇!清西沙场干股!代持人姓周?!
这行字像一道诡异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郭刚案看似清晰的脉络!杨德海倒台后,郭刚竟然还在秘密接触杨德海的残余势力(疤脸勇旧部)?甚至用沙场干股作为交易?这个“周”姓代持人,是巧合,还是指向了那个在云川新区案中惊鸿一瞥、如同幽灵般存在的“周老板”?郭刚背后,难道还藏着一条与杨德海余毒、甚至更庞大阴影相连的、更加隐秘的暗线?
窗外的暴雨,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狂暴,疯狂地冲刷着玻璃,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陈青禾盯着笔记本上那行潦草的字迹,指尖冰凉。郭刚被带走了,钱大勇落网了,但这场风暴的中心,似乎正酝酿着比想象中更加深不见底、更加凶险的漩涡。这个小小的笔记本,究竟是郭刚留下的又一个致命陷阱,还是无意中撕开的、通往更恐怖真相的一道裂缝?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同样震惊的同事们,声音低沉而凝重:
“审讯郭刚…再加一条!重点问清楚,他和杨德海倒台后的疤脸勇旧部,还有这个‘周’代持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清西沙场的干股,给了谁?用来做什么?”
雨夜,更深了。那辆载着郭刚的黑色公务车早已消失在雨幕中,但陈青禾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那笔记本上幽灵般的“周”字,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预示着风暴之后,还有更加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