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禾在县纪委纪检监察室的灯光下枯坐了一夜。那张偷拍照片——副县长郭亮与赵前进在废弃东风水库泄洪闸门阴影下的会面——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末梢上。照片背面那行潦草的血字警告：“王八趴窝水库底，爪子伸进学区里。清淤？当心搅浑了天！”更是字字诛心。
学区房案卷宗摊在桌上，街道办副主任王翠萍的名字旁，被他用红笔重重画了一个圈。这看似基层“微腐败”的案子，底下连着郭副县长？甚至更深？水库清淤……搅浑了天……赵前进到底知道多少？他是在警告自己查学区房会惊动郭亮，还是暗示郭亮本身就是学区房利益链的源头之一？
他捏了捏眉心，保温杯里的浓茶早已冰冷苦涩。老严的话在耳边回响：“再狡猾的狐狸，只要它动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郭亮和王翠萍之间，必然有痕迹。他不能蛮干，必须更精细，像老严教的“绣花功夫”，用“显微镜”在看似无关的线索里，找到那根能抽丝剥茧的线头。
他将照片小心锁进抽屉深处，重新摊开三小学区房案的卷宗。目光再次聚焦在王翠萍身上，聚焦在她那个关键的表弟——宏发建材的法人赵大勇身上。宏发建材，正是为王翠萍操作的两套“问题学区房”之一支付了八十万购房款的公司！
第一步，深挖宏发建材。 陈青禾没有直接找赵大勇，而是拿着介绍信，一头扎进了县工商局尘封的档案室。他需要知道宏发建材的底细。登记信息显示，宏发建材成立五年，主营砂石、水泥，注册资本不高，但纳税记录却显示其业务量在近两年突飞猛进。更关键的是，它的主要客户名单里，赫然列着“云川县新城建设开发有限公司”——这是县里负责新城开发和旧城改造的国有平台公司，而分管副县长，正是郭亮！
新城开发？旧城改造？陈青禾心头一跳。这和王翠萍操作的学区房有什么关联？宏发建材一个小公司，凭什么能成为县里重点开发公司的供应商？仅仅是赵大勇有个当街道办副主任的表姐？这分量显然不够。
第二步，盯紧资金异常。 他立刻联系简薇。电话里，他隐去了郭亮照片的事，只强调宏发建材资金来源可疑，且与新城开发公司业务往来密切，请她帮忙深挖宏发建材的银行流水，特别是大额资金进出，以及与新城开发公司之间的每一笔交易明细。
“新城开发公司？”简薇在电话那头敏锐地捕捉到重点，“他们最近几个旧改项目的建材供应商名单我看过，宏发建材中标份额不小。资金流我会重点盯，尤其是看有没有异常回扣或者资金回流迹象。另外……”她顿了顿，“青禾，你查学区房，怎么突然对新城开发这么上心？是不是有别的发现？”
“直觉，王翠萍的表弟不简单。”陈青禾含糊道，心里却绷紧了弦。简薇的敏锐让他既安心又压力倍增。
等待简薇审计结果的同时，陈青禾将目光投向那两套问题房产。尤其是第二套——那个位于早已拆迁的平房区、根本不存在门牌号的“鬼宅”。
他再次来到那片废墟。断壁残垣间，“拆”字的红漆在晨光中刺眼。他找到昨天那个叼旱烟袋的老头，递了根烟，闲聊起来。
“大爷，您昨天说这片号儿早拆没了，那以前这片归哪个街道管？拆迁又是哪个单位负责的？”
老头眯着眼，吐出一口烟圈：“还能归哪儿？就归王主任她们街道办管呗！拆迁？是县里那个新城开发公司搞的，都好几年喽！当时闹得凶咧，补偿款扯皮，钉子户赖着不走，拖拖拉拉搞了好久才拆干净。负责跑腿签字的，好像是开发公司下面一个姓黄的拆迁办主任，油嘴滑舌的，不是个好东西！”
王翠萍的街道办！新城开发公司！拆迁办！姓黄的主任！这几个关键词瞬间在陈青禾脑中串联起来。王翠萍利用分管户籍的职权，在早已拆迁、地籍资料混乱的区域，凭空捏造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门牌号，挂上户口。这个操作，街道办内部户籍警的配合必不可少，但更关键的是，谁能提供这个“地址”的“合法”来源？谁能确认这个地址曾经“存在”过？拆迁办！只有负责具体拆迁、掌握原始地籍资料和拆迁补偿协议的拆迁办，才有能力“制造”出这样一个看似合理的虚假地址，并提供给街道办用于户籍登记！
学区房是切口，但切开的皮肉下，露出的可能是新城开发、旧城改造中更大的腐败病灶！郭亮分管的领域！水库清淤……旧城改造……拆迁……难道赵前进指的“清淤”，是拆迁？他感觉抓住了那根线头。
回到办公室，他立刻调阅了那片拆迁区域的原始档案。果然，在厚厚的拆迁补偿协议和地籍注销资料里，他找到了那个被王翠萍用来挂户口的“门牌号”——在拆迁前的登记册上，这个号码对应的是一间早已坍塌、无人居住、且户主早已迁出多年的破屋！在拆迁补偿时，这个门牌号对应的地块因为“无主”且“无实际建筑”，补偿款极低，甚至可能被忽略。拆迁办完全有能力在资料上做手脚，将这个“空壳”地址保留下来，或者“复活”它！
就在这时，简薇的电话来了，声音带着一丝凝重：“青禾，宏发建材的资金流有大问题！表面看，它与新城开发公司的建材供应合同执行正常，付款也按进度。但我穿透了它下游的几个关联账户，发现宏发建材在收到新城开发公司的大额货款后，短期内总有几笔固定金额的资金，分别转入几个个人账户。其中一个账户的持有人，就是新城开发公司拆迁办的主任，黄有德！”
黄有德！正是那个老头口中的“油嘴滑舌的黄主任”！
“金额固定，时间点卡在宏发收到货款后一周内，手法很隐蔽，像是某种‘返点’或‘感谢费’。”简薇补充道，“另外，宏发建材自身账目混乱，成本虚高，明显在洗钱。它支付那八十万学区房款的资金来源，正是新城开发公司支付的货款！这钱，兜了个圈子，一部分可能进了黄有德口袋，另一部分，被赵大勇用来给他表姐王翠萍‘办事’了！”
链条瞬间清晰：新城开发公司（郭亮分管）→ 支付货款给宏发建材（赵大勇）→ 宏发建材支付“返点”给拆迁办主任黄有德 → 宏发建材挪用货款为王翠萍操作学区房提供资金 → 王翠萍利用职权和拆迁办提供的虚假地址信息，完成违规落户 → 黄有德利用拆迁办职权，为王翠萍的虚假户籍操作提供“合法”背书！
学区房只是冰山一角，水面下是新城开发领域官商勾结、利益输送的庞大暗流！王翠萍、赵大勇、黄有德，都是这条利益链上的蚂蚱。而站在链顶端的，极可能就是分管副县长郭亮！赵前进的照片和警告，绝非空穴来风。
陈青禾感到一阵寒意，也有一股热血在涌动。他立刻着手整理所有证据：宏发建材的异常资金流水（简薇提供）、虚假房产地址的拆迁档案记录、王翠萍亲属关系证明、黄有德收取“返点”的账户信息。他要在老严指导下，形成一份扎实的初核报告，建议同时对王翠萍、黄有德立案审查！撕开这个口子，才能逼出后面的“大鱼”。
报告写到深夜，办公室只剩下他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就在他准备收尾时，虚掩的门外，再次传来那熟悉的、由远及近的摩托车引擎声，低沉而急促，最终在纪委大院墙外戛然而止。
陈青禾的心猛地一紧，立刻起身走到窗边。夜色浓重，院墙外路灯昏暗，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迅速将一个东西塞进大院门口的值班室窗户，然后跨上摩托车，引擎轰鸣，瞬间消失在街道尽头。
他快步下楼。值班室的老刘拿着一个和上次一模一样的牛皮纸文件袋，一脸无奈：“陈干部，又是那个戴头盔的，扔进来喊了句‘给陈青禾’，油门一拧就没影了！”
陈青禾道谢接过，回到办公室，锁好门。文件袋很薄。他深吸一口气，拆开封口。
里面没有照片，只有一本巴掌大小、边缘磨损、沾着点点暗褐色污渍的硬壳笔记本。笔记本封面没有任何字迹，散发着淡淡的机油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他屏住呼吸，翻开第一页。上面是密密麻麻、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记录着日期、人名缩写、金额、地点，像某种暗语：
“3.15，wcp，hFd，8w，老地方”
“4.2，h.Y.d，x.c.K.F，20w，茶楼”
“5.7，Z.d.Y，hFd，返点5%，确认”
“拆迁补偿：东风闸东区，户号b-107，无主，补偿额0，已核销。（黄签）”
“学区指标：三小，2个，wcp处理。（郭阅）”
陈青禾瞳孔骤缩！wcp——王翠萍！hFd——宏发建材！h.Y.d——黄有德！x.c.K.F——新城开发公司！Z.d.Y——赵大勇！返点5%！还有那条“无主”房产的核销记录！最后一条，“学区指标：三小，2个，wcp处理。（郭阅）”——“郭阅”！
这是黄有德的秘密账本！记录着他经手的每一笔肮脏交易，每一次利用拆迁职权为王翠萍提供便利的操作，甚至……郭亮的批示！
他快速翻动，账本中间夹着几张折叠的泛黄文件复印件。展开一看，是几份拆迁补偿协议的审批签报。在“分管领导意见”一栏，赫然是郭亮那熟悉的、带着一丝凌厉笔锋的签名：“同意核销。郭亮。” 签批的日期，正是那片拆迁区域处理“无主”房产的时间段！
铁证如山！这小小的笔记本，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王翠萍、黄有德、赵大勇，其锋芒更是直指云川县权力核心的郭亮！
陈青禾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真相的分量。他翻到账本最后一页，上面没有数字，只有一行用红笔重重写下、几乎要戳破纸背的字，像一句未完成的诅咒，又像一个冰冷的预言：
“水库清淤预算：贰佰柒拾万。谁动，谁死。”
贰佰柒拾万！东风水库清淤工程预算！赵前进血字警告里的“清淤”！
笔记本“啪”地一声合上。陈青禾靠在椅背上，冰冷的金属保温杯紧贴掌心。窗外，县城的灯火在深沉的夜色中明明灭灭，看似平静的夜幕下，废弃水库闸门阴影里的低语、学区房虚假地址的尘埃、拆迁账本上猩红的数字，交织成一张无声咆哮的巨网。
显微镜下的战斗，终于照见了深水区那只巨物的狰狞轮廓。而那句“谁动，谁死”的警告，像悬在头顶的闸刀，寒光凛冽。他拿起笔，在摊开的立案审批意见栏上，悬停片刻，最终，力透纸背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水库的闸门，必须打开，无论底下藏着怎样的滔天巨浪。